第五章_秘密

 

 


在聖照之日準備室的隔間裡,加拉葛告訴班納圖:「殿下現在有孕在身,這幾週孩子大概就會出生。這件事是機密,你們那裡也只有高層才知道。」

聽完加拉葛說的話,班納圖罕見的慌了手腳:「這樣沒問題嗎?這裡什麼都沒準備喔!」

「放心,芙蘿蜜殿下不是第一次了。不會有事的。」加拉葛嚴肅的說:「但是我要求你們百分之百的保密。」

「意思是連相關人士都不能說,只能給行動方針嗎?你還真是給了我一個大難題啊。」

「你自己挑能守密的人說。但是記住,如果外洩了,你就辜負了聖照之日所有的人。」

班納圖低下頭,用指關節壓著自己緊繃的眉間:「我會謹記在心。」

「如果在孩子出生前,外界感覺殿下在這裡有危險,弗哈克會以『為了芙蘿蜜長公主的安全著想』召回她,那就功虧一簣了。

「這裡必須是『和平』的。戰鬥不能浮上檯面。」

 

 


接近下午五點的時候,璽克把巨鷹關好,換下制服,走到飯店外,鑽進小巷裡,找到一間打著橘色燈光的小餐館。小碴在裡頭等他。

他們之前就約好晚餐一起吃。小碴在這座城的律師事務所實習,璽克到這裡工作後,兩人經常約飯局。

璽克交代過巨鷹事件的始末,問小碴:「你後來怎麼了?」

「非常慘烈。」小碴駝著背說:「我走出去以後,那個大嬸問我,她姪女呢?我告訴她說她離開了。她就撕了我的外套。」

「呃?撕外套?」

「說什麼我汙染了舒伊洛奴的純真,說我跟她單獨相處卻不敢承認。我根本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反正她一口咬定舒伊洛奴人還在包廂裡,只是樣子『不能見人』。後來我拉她進包廂看,沒有人。跟她說舒伊洛奴飛走了。結果你知道她什麼反應嗎?」

「什麼?」

「超誇張的,她居然跪下來祈禱真神照顧舒伊洛奴!她以為『飛走』是上天堂的意思嗎?搞到服務生都過來看!」

「後來你怎麼離開的?」

小碴眼光迷濛的看向遠方,說:「這種時候就知道平常多練練跑步是有用的。」

菜上來了,雙方又聊了一點瑣事。小碴直到這時候才正式發動攻擊:「吶,結果她是誰?」小碴滿臉笑容的,整盤抽走璽克正要下箸的烤牛肉。

璽克反應迅速,在盤子離開他的領空以前進行攔截。璽克跟小碴一人抓著盤子一側,僵持不下。

「她是誰?」小碴再問一次。璽克和舒伊洛奴飛出窗外那瞬間,他看到璽克驚訝的表情。這兩個人肯定認識!

璽克手抓得更緊了,他很清楚小碴是在問舒伊洛奴的事:「以前在黑暗學院裡的學妹。」

「還有呢?」小碴挑挑眉,不放手。兩人認識三年多,小碴從本人和媽媽那裡聽到不少璽克過去的事情,不過「舒伊洛奴」這個名字璽克沒提過,萊爾諾特也沒說過。

「我以前用我的地位保護過她。」璽克十分艱難的把這幾個字吐出來。

小碴看得出來璽克已經到極限了,把食物還給他,改採其他策略:「她滿漂亮的呢。」

璽克吃東西的動作頓了一下才繼續。小碴由此推斷,這兩個人那段時間還滿親密的。

等璽克喝了半碗熱湯,胃暖了心也暖了,戒心緩解之後,小碴繼續拋出誘餌。乍聽之下是在討論舒伊洛奴,其實是在刺激璽克說出小碴要的答案:「她是外交官的女兒,竟然也會流落到黑暗學院去,真奇怪。」

「其實也還好,那裡什麼人都有。那些老師不怕被盯上,什麼人都敢拐。」

「不過那裡很容易死人,她這種好人家的女兒在那裡沒問題嗎?」在黑暗學院裡,學生會彼此獵殺,把對方當成施法材料。

「我跟她第一次說話的時候,就是她房間發生大屠殺。她一個人逃了出來,我和奈莫才收留她。」

小碴表面上只是點頭,心裡想的卻是:「上鉤了!」

「你把她藏在哪啊?」

璽克的注意力全在食物上頭,不經意的回答:「我和奈莫佔領了學院裡的一座塔,也不能說藏,她還是有去上課。有時候有同學盯上她,我會幫她忙。」

小碴本來想問「怎麼幫?」但他在話出口前擋下了,改成更容易得到答案的版本:「所以她也處決過幾個同學?」利用假設提問,引誘璽克更正小碴的話!

璽克咬著筷子,頓了兩秒,小碴本來以為他不打算回答了,但最後還是說出口:「她沒殺過人。想動她的人,都是我收拾掉的。」

「喔。那你對她感覺怎麼樣?」

「能有什麼感覺?她那時還是個小孩子!」

璽克仔細回想當年他對舒伊洛奴的印象。他無法只想起舒伊洛奴,他對她的回憶總連帶包含一副黑暗的背景。他想了一下,就是因為總有黑暗的背景,才使他對不受黑暗籠罩的舒伊洛奴印象深刻。

突然,記憶中的畫面跳進他腦海裡,那是在黑暗學院的教師選拔結束之後,他從地底下回到地面上時看到的。黑暗學院的教師選拔,是七年級,也就是最高年級的學生彼此廝殺,活下來的人才能回到地面上。

那時,他拖著一身在戰鬥中受的傷,還有半空的魔藥包,爬上返回地面的梯子。奈莫在他前面已經上去了,伊蓮翠被他們拋在身後。他爬了兩步,感覺眼前一片花白,幾乎要鬆手掉回地底下。他緊繃著身體,強迫自己不能露出半分體力不支的模樣。在黑暗學院裡,他必須飾演絕對的強者。他是「殺戮之首」璽克.崔格,黑暗學院東方分院四首之一,也是位階最高的男學生。無能的學生害怕他,普通的學生崇拜他,厲害的學生想要拉下他。學院裡所有的女人,不分老師還是學生,凡是有企圖心的,都想要他。

他回到地面上,看到奈莫的背影。他對著圍觀的學生們張開手,擺出像是要擁抱大家的姿勢,高調炫耀他還活著。璽克看到無數雙眼睛正盯著自己,他昂起下巴,擺出不屑一顧的神情。他的眼角餘光看到在人群之中,嬌小的舒伊洛奴,那雙大眼裡滿溢著感情,為璽克活下來感到開心。在一大片為了自己崇拜的「殺戮之首」歸來而歡騰,或是為了自己崇拜的對象被璽克殺死而瞪他的學生裡,只有舒伊洛奴是為了「他」而高興。

璽克當下沒有任何表示,扭頭走開。

 

 


在黑暗學院毀滅過後七年,已經滿十八歲的舒伊洛奴蹲在飯店內部庭園裡,盯著一池鯉魚看。

鯉魚是一種很妙的生物,有時會長得有點像人臉。她一蹲在岸邊,鯉魚就擠過來,對著水面張嘴,看看她會不會扔飼料給他們。舒伊洛奴看了一眼旁邊的投幣式飼料販賣機,再看看這些肥美的鯉魚,決定還是算了。

她看著鯉魚想璽克,這些汲汲於搶奪吃飼料位置的鯉魚,跟她今天看到的璽克,氣質上有某種共通之處。有點像人臉卻又明顯是魚臉,這種非人生物偽裝成人類的感覺,就更相近了。

璽克抓著巨鷹透窗而入,穿著鞋子一腳踩上餐桌時,她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這算什麼啊?」再看到璽克一副無所謂,彷彿每天都要來上這麼一次的表情,她的第二個想法是:「你真是人類嗎?」

她不管法律和醫學上的人類定義如何,正常的人類不應該抓著鷹腳在天上飛!會那樣登場的肯定是披著人皮的某種東西!

她看著看著,聽見有人在喊她,她回頭看到是自己的堂妹姒璐。姒璐跟舒伊洛奴年紀相近,小時候住得也近,從小一起長大。

姒璐和一個差不多年紀,一身昂貴衣裝的男人走向舒伊洛奴,兩人臉上都掛著笑容。姒璐和舒伊洛奴一樣都是心形臉,但她的頭髮是茶金色的。她穿著紅色的短裙,妝比舒伊洛奴微妙的濃一些,掛著一個大大的環形耳環。雖然她和舒伊洛奴的外貌是相近類型,但是打扮不同,風情便天差地別。

姒璐用非常開心的表情對旁邊的男人說:「她是我堂姊!」然後又對舒伊洛奴說:「我們要去『深宮廳』,妳來不來?來嘛。」

舒伊洛奴快速的瞄了那個男人一眼。她大概可以感覺到,姒璐對這個男人的底細,除了那人自己說出口的部分以外都不清楚。根本就是路邊貼上來的陌生人。

這個男人穿著高級的運動服飾和昂貴的洗舊牛仔褲,不過看那不算胖,但顯然肥肉多於肌肉的身材,還有像三歲幼兒的任性氣質,舒伊洛奴肯定這人專精的項目與運動和大自然無關。

舒伊洛奴無法想像這人靠雙腿橫越大陸,或是騎在暴烈公牛背上超過十秒的畫面。倒是可以輕易的想像他坐在吧檯邊喝調酒——就像她現在要跟去做的事情差不多。

不知怎麼的,雖然璽克穿著通常由書桌族群包辦的法師袍,舒伊洛奴卻發現,她可以輕易的想像璽克完成那些壯舉的模樣。而且他還會露出一個每天都該來上這麼一次的笑臉,讓觀眾懷疑他真是人類嗎?

舒伊洛奴一面想著璽克,一面回答:「好啊,反正我也沒事。」

 

 


七年前,在舒伊洛奴十一歲那年,她背著書包,走在往小學的路上。她就讀的小學就在兩條街外,走路只要十分鐘,可以說是她剛剛開始看不到家門,接著就看到校門了。

雖然距離這麼近,但是她的父母總是堅持要僕人開車送她上學。而她自從稍微懂事後就很討厭這樣。每個同學都是走路上學,為什麼只有她坐車?她不喜歡這種特別的感覺,也不喜歡同學眼裡那種不合理的羨慕。她不能理解為什麼她這樣算是值得羨慕?

因為這樣上學的關係,她很難交朋友,每個人都對她另眼相看,不是刻意疏遠她,就是和她說話時明顯的不自在。

這天她終於說服爸媽讓她自己上學,她想著這樣她就可以當個普通的孩子了,興高采烈的往前走。

第一次靠雙腳走的路總顯得比較長,舒伊洛奴走過轉角,熟悉的景色以更加真實的方式出現在眼前,接著,舒伊洛奴看到有個看起來非常和善的婦女站在路邊。

舒伊洛奴以前沒看過她,但這沒什麼好奇怪的,這一路上住著和開業的人她都不熟。

舒伊洛奴至今仍然記得那名婦人的模樣。她有一頭微捲的長髮,一絲不苟的束成低馬尾。身體靠路邊的矮牆極近,但沒有靠上去,清瘦的臉上滿是憂傷。她穿著簇新的長裙,在冬末春初的此時顯得單薄。

舒伊洛奴一直記得她當時的感受,她覺得那人似乎需要幫助,於是她上前攀談。

「妳還好嗎?」才十一歲的舒伊洛奴這樣問。

「喔,我好得很。」那名婦女說。她露出了一個笑容。這個笑容裡有親切、有熱情,沒有別的東西。那名婦女繼續說:「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妳幸福嗎?」

「我很幸福。」舒伊洛奴毫不猶豫的回答。她有愛她的家人,生活無虞,幸福還需要別的嗎?

「不,妳不幸福!」那名婦女用一種先壓低再上提的語調說,彷彿她是在阻止誤入歧途的人:「妳有沒有過跟別人說話時,對方怎麼都不聽你說的經驗,那很難受,不是嗎?」

舒伊洛奴想了一下,是有,但是難受嗎?她本來不覺得,但是聽她這樣說之後,就覺得好像是有。她開始覺得,人家不聽她說話當然是難受的嘛。

婦女又說:「妳有沒有過很想去做一件事,大人卻不准妳去做的時候,那真的是很讓人傷心呢。」

舒伊洛奴本來覺得還好,聽她這麼一說,就覺得好像滿傷心的。

婦女說個不停:「喔,妳的表情這麼難過,妳的生活一定有很多痛苦的事!」

在短暫的交談過程中,舒伊洛奴竟然忘了她不過幾分鐘前,還覺得自己有圓滿的幸福,她開始感覺生活中充滿了痛苦。

「沒有人懂妳、沒有人在乎妳的感受,每個人都想要妳照著他們的話去做。這樣子的人生怎麼可能會幸福呢?但我是幸福的,因為我有主的照顧,祂無微不至的呵護我,無時無刻的注意我。主的恩典能夠消除一切苦難,有祂我就不再恐懼。」

「『主』是誰?」舒伊洛奴好奇的問,她不知道,這一問,就把自己推進了煉獄。

「我們都尊稱祂為黑夜王者。祂能賜我們自由。妳知道什麼是自由嗎?」

「就是能照自己的想法生活?」

「沒錯!妳真是、真的好聰明啊!那妳知道什麼是全知全能嗎?」

「就是什麼都知道,什麼都做得到?」

「妳真的真的好聰明、好可愛喔!」

那位婦女的讚美讓舒伊洛奴有些飄飄然——別人從來都不這樣大放送式的稱讚她,總是要她作一堆困難的習題,才會少少的讚美她——她的戒心隨著讚美降低了。

「黑夜王者就是全知全能的,賜予我們自由的主。妳想自由的實現自我嗎?」

「想啊。」雖然「實現自我」這四個字,年幼的舒伊洛奴並不明白其中含意,但她從那位婦女的語氣裡接收到「實現自我是好事,應該要想要」這個暗示。

「那妳要認識黑夜王者嗎?」

「好,」舒伊洛奴正要接著說「但我要問媽媽可不可以」,四周突然颳起強風,眼前閃著青藍色的光,除此之外什麼也看不到。當她的視野恢復清晰時,已經置身在一間沒有窗也沒有門的房間裡,離家千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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