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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_嘉赫娜的計畫

 

 

 

 

小碴成功的把嘉赫娜單獨約出來喝茶。他精心挑了一間不會喧鬧、蛋糕好吃(嘉赫娜晚上喜歡吃點甜食,以便看很難的書)、有提供非茶類飲料,最重要是不會太貴(因為嘉赫娜不准小碴替她付帳)又好找的茶館。

嘉赫娜遲了一分鐘到,但是小碴提早了十分鐘到,所以當她抵達時,看到小碴已經坐在一個不會被行人關注的座位上(嘉赫娜重視隱私),就等她來了。

嘉赫娜點了檸檬塔,小碴點了起司蛋糕,又各點了一杯飲料,慢慢的聊開來。

他們的聊天內容雖然也包含一般女孩喜歡的話題:購物。比例卻不大,而且總是跟流行無關。名牌貨對嘉赫娜來說,最重要的價值是耐用。她有一個名牌皮夾,她很高興的對小碴說,這個皮夾她用了好多年,連一點點的掉漆損傷都沒有。裡頭沒有一絲一毫炫耀的成份在,單純因為買了個好東西而高興。

所以小碴知道,名牌商品攻勢對嘉赫娜是沒有用的,況且她也不收異性送的昂貴禮物,收受禮物的上限只有一盒糕餅。

認識兩年多了,小碴很想把這份關係再稍微推進一點點,但是卻找不到切入點。嘉赫娜的朋友也跟她都一樣,沒辦法靠昂貴禮物收買。雖然小碴用老店糕餅賄絡過他們,但是他們似乎沒有一般女孩子那種想操縱朋友戀情的慾望,完全讓嘉赫娜自己去發展。

所以朋友也沒辦法利用。他只能拿到個「不反對」而已,要他們推波助瀾是不可能的。

最糟糕的是經過長期試探,小碴發現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嘉赫娜生活太單純了!因為那種生活方式沒有必要學這種技能,所以她根本不會讀男性的戀愛訊號。如果是那些每年墜入愛河好幾次的女孩子,早該發現小碴喜歡她了,但她還只把小碴當成是談得來的朋友,或者讓小碴自我滿足一點,說是「知音」吧。

小碴和嘉赫娜聊天的內容,是以其他女生根本不想聽的事情為主。比方說今晚嘉赫娜就和他聊到她最近讀了幾本垛洲艾太羅文化專家的書,又讀了本地社會學家的報告,有什麼心得。

「因為這個世界已經繞著垛洲轉幾十年了,我國包括社會學系在內,除了國文系以外,大學裡幾乎所有科系都是按垛洲的方式在作學問。」嘉赫娜說。

「因為我國現代化的過程全都是借鑑垛洲啊。工業革命從他們那裡開始,他們的強大武力在上次大戰裡震撼世界,他們是現在世界的主流文化。法律系裡也是,課本裡通通都是他們國家的理論。」

「工業革命倒還無所謂,反正物理和化學到宇宙哪個角落都通用。可是人文學院只剩下國文系還有傳統思維,這就讓人擔憂了。尤其是社會學的情況,簡直是慘不忍睹。」

「所以?有什麼影響?」

「撇除各種專有名詞不說。」嘉赫娜笑了笑,眼裡閃著動人的光芒:「我看的那本垛洲艾太羅文化專家寫的書,他說我們的宗教只是娛樂。」

「哪有,我們很虔誠的。」小碴立刻提出抗議。

「這時候就要注意文化差異了,他是以真神教的標準,認為我們只是娛樂。」

「啊,真神是不能討價還價的。」小碴恍然大悟。

多虧了大批傳教士渡海來此熱烈傳教,本國人對真神教還滿了解的。每個國民都知道真神教惟一主神跟祂的兒子叫什麼名字。在真神教裡,人只能努力討好神,卻不能要求神有任何回報,神也不需要給人任何擔保。如果神覺得人的討好不夠,或是祂不相信人類是真心的,他不需要給人類機會解釋,可以直接降災給人類,進行殘忍的報復。他們的神話甚至有一則是關於非常虔誠的信徒被神殺了全家,當成他是否真心信神的考驗。後來信徒通過考驗,全家死光自己又重病還是信神,於是之後得到好幾倍的家產和家人。這整件事被視作是神的恩典。但是本國人聽了會想:「可是之前被殺的家人不會回來了啊。這樣的神也可以?」

「對,就是這個差異。」嘉赫娜笑說:「我們會跟鬼神談判,請師父來作法的時候還會殺價。這看在真神教信徒眼裡可是大不敬,怎麼能跟神作交易呢?所以啦,我們只是熱鬧開心而已。」

「還有更誇張的呢,我們這常有人因為神不靈驗,就把神像扔河裡去了。」小碴說。這不是值得學習的行為就是了。神不想拜了,正確的作法應該是找大廟把神像退回去。把神送回大神身邊去。

在艾太羅本土宗教裡,如果真有「神」敢像那則神話裡一樣,一時興起就殺信徒的家人,絕對會馬上被當成惡靈燒掉,休想得到敬拜——因為艾太羅本土宗教是多神教,信徒通常會另找一個有德的大神來作掉這個惡靈。

「就是說啊。」嘉赫娜說:「我們『敬鬼神』,但不是給鬼神放牧的羊群。我們本身的生活才是重要的,神協助我們生活,祂沒有權利對我們扔硫磺和火,也不能殺我們的孩子和母親。我們的神就像一個醫術高超、救人無數的醫生那麼值得尊敬,但我們並不受祂統治。

「還有個很大的差異:我們的信仰,是『由下而上』的,發自民間,最終使得政府也順從了。如果政府要強制改動我們的信仰,我們會讓他見識見識人民的力量。」

「哈哈!」小碴笑了起來。他想起每次選舉的時候,候選人不管本身屬於哪個宗教,都要去拜本土宗教的廟宇,祈求勝選。連信真神教的候選人都不例外。

艾太羅的宗教屬於人民,統治者只能順勢為之。

但是在垛洲,除了真神教剛崛起時還是人民的選擇,後來往往是上頭的人打完「宗教名義的政治鬥爭」之後,勝者有實權可以命令人民跟他信同一個「宗教」,也就是同一個教派。

嘉赫娜說:「然後呢,我又看了一本我國社會學家寫的宗教鄉土研究書,裡面舉了一次政府想改民間信仰的案例。那一次是政府想要改變器具的材質,人民不要改,最後政府屈服了。接著他下結論說:『雖然有過這種事,但艾太羅的宗教仍然是由上而下的,由統治者決定人民的信仰。』」

「這個結論很奇怪。」小碴抬起眉毛。

「還沒完,我翻完整本書,發現通篇都這樣,不是只有一個地方而已。他不停的紀錄相反的案例,然後在後面說:『雖然有這種情形,艾太羅的宗教仍然是要求虔誠,不可有絲毫質疑的。』『艾太羅的宗教是排他的。』」

「這聽起來全都是在形容真神教啊。」艾太羅宗教跟「排他」絕對沾不上邊,因為這裡兩個紮根最久最廣的主要宗教(都是多神教)信徒經常重疊,大家也都習以為常。就像艾太羅的「學派」間關係一樣,艾太羅人並不覺得多沾幾派有什麼問題。小碴問:「那本書書名是什麼?」

「艾太羅宗教的——」嘉赫娜背出一個作者自創的名詞後說:「——二元論研究。」

「二元論?」小碴抬高眉毛。

「對。」

「我還以為我們的文化和垛洲文化最大的差異,就在於他們是二元論,我們是一元論。」

「能說得詳細一點嗎?」嘉赫娜問。小碴進到她不清楚的範圍了。

「垛洲文化裡任何東西都兩兩相對,善與惡、魂與體,要有對立才算完整。但我們是一元論,從一裡生出了萬物。傳統春聯不是有寫?『一元復始,萬象更新。』」

「這我以前沒注意到呢。看樣子我也被垛洲文化的框架困住了。」嘉赫娜嘆了口氣。

「這是我大哥說的,本來我也沒想那麼多。他們法師必修一元論課程,好像跟埃文薩爾第三定律有關的樣子。」

嘉赫娜繼續說:「總之呢,所謂的科學研究,應該是先有觀察對象,然後再根據對象建立理論吧?」

「嗯。」

「但是我國的社會學變成了——垛洲是觀察對象,根據垛洲建立理論,然後把那套理論用來分析我國社會,最多作一點無關痛癢的增減,結果就是越看越像垛洲,不同點根本就看不到。反而是垛洲的專家能拋開為他們而建的理論,從頭開始研究我們。於是雖然標準不同,卻還比本國人更接近正解。

「我也看了我們這裡的宗教儀式入門書。那是一些民間人士寫給小孩看的普及刊物。那些人還留有傳統視角,他們就舉出了很多歷史故事,明確指出宗教是人民的,政府每次干預都失敗——不受學術殿堂承認的,給小孩子看的書,結論竟然比打著社會學大旗的論文更接近真實。

「我所擔心的是,能夠不被外國理論先入為主的矇上眼睛,真正面對自己國家文化的學科,竟然只剩國文系,還不被重視。全盤垛洲化導致我們學的東西和我們生存的社會脫節。」

「妳說的那個現象普遍出現在各種領域裡。」小碴無奈的搖頭說:「上次有人在我們這裡蓋了不適合本地氣候的垛洲樣式房子,結果空調電費高得嚇死人,只好廢棄。看起來很現代化,但就是不該蓋在這裡。」

「我想我的論文要朝這個方向走。這題目很大,我要建立起一個跟過去所學完全不同的結構,而且能參考的前人竟然大多都沒到這個國家來幾次。」嘉赫娜把手肘靠在桌上,托著下巴說。

小碴很喜歡她這個樣子,喜歡她思索難題時眼裡放出的,活潑可愛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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