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_和奈莫再會

 

 

 

 

 

舒伊洛奴想起以前的事情。大約一年前,舒伊洛奴跟皮尼揚巴在親戚婚禮上認識,發現雙方就讀的高中很接近,加上父母是朋友,能放心讓他們相處,於是很快混熟,也約會了幾次,感覺很好。皮尼揚巴有禮也有趣,舒伊洛奴曾經認為自己喜歡上他了。她甚至曾經想過,以皮尼揚巴的好脾氣,她就是露出兇悍的本性,他也能夠包容吧。

當時她還沒想到,在他們的關係裡,皮尼揚巴包容她,就意味著皮尼揚巴會單方面的忍耐她。在發現這件事以後,舒伊洛奴就決定離開皮尼揚巴了。

在那之前,有一天放學後一起在速食店讀書聊天時,舒伊洛奴告訴他:「我昨晚睡不好。」

「怎麼了?」

「想到一些很可怕的事。」

「嗯?」

「比方說,我是打個比方喔。」舒伊洛奴垂下眼瞼:「我曾經加入一個殺人為樂的團體。雖然我沒殺過人,但是看過人死掉,到現在還會想起那些事。」

「妳應該把那些事情忘記。」皮尼揚巴回答。

舒伊洛奴看著皮尼揚巴的眼睛。她知道皮尼揚巴的家世,他家充滿溫暖而且安全,因而養出了皮尼揚巴那陽光般的氣質,裡頭沒有惡意,也沒有陰影或是無法癒合的傷口。

對舒伊洛奴來說,這決定了她和皮尼揚巴屬於兩個不同的世界。

「妳沒殺過人的話,那些事就和妳無關了吧。沒必要為此限制自己,應該把那些事情放下,繼續往前走。」

舒伊洛奴對皮尼揚巴微笑。她知道皮尼揚巴所說的話,是她應該去做的事情。但她無論在哪裡都做不到那些「應該」——在女孩子中、在真神的眼中、乃至於在曾經迷路的人之中。

於是她想起了璽克。

本來,在收到璽克得到特赦的消息,知道班納圖成功了之後,她的心放了下來。對還是個孩子的她來說,那時就已經是完美的結局。直到她漸漸長大,她才知道,黑夜過去不代表就能曬到陽光,也許只會看到厚重的烏雲、傾盆大雨淋得人渾身發抖。

她想知道,璽克是怎麼做的?他現在到了哪裡?

因為沒有管道的關係,她問了她爸爸,才知道她爸一直都有在注意璽克的狀況,然後又接上瑟連。最後她與瑟連密謀,安排兩人在霧侶大飯店「巧遇」。

她想起她和璽克相遇的記憶。她第一次看到璽克,是她準備接受祭刀儀式之前,曾經和他對看了一眼。那段記憶很快就被劇痛蓋過,只剩下模糊的印象。她記得那裡是個古老的廢墟,處處是曾經繁榮過的殘跡。黑暗的大廳不知為何在中央有一道陽光落下。彩色火焰裡燃燒著她的手指。

她被切掉了兩根指頭,左手的無名指和小指。她還記得她被按在冰冷的台子上。切下小指還不夠,那些人還要剁她的無名指。當時她痛到感覺整隻手變成了一團泥,而她的腦袋好像和軀體失去聯繫,竟然想著:「沒有無名指的話,結婚以後婚戒要戴在哪呢?」

如今她只感到諷刺。十歲多一點點的小女孩,滿腦子想著嫁人。似乎每個女孩都要嚮往王子拯救公主的故事,嚮往成為單純美麗,穿著美麗衣裳的公主。

但她是裙子上汙跡斑斑、腳上卡著泥巴的公主,她僅有的「倔強」,對公主來說不算是個優點。

她記得她本來在黑暗學院裡分配到一間大通鋪。入睡前,大家一起唱了讚美黑夜王者的歌。每個人都溫柔的對彼此說話,互相安慰斷指的疼痛。

等到照明的燈火熄滅了,學生們入睡。

舒伊洛奴記得那個聲音,「啵」的一聲,像是一滴水珠重重的掉進水潭裡。然後有什麼東西溫暖了她的腳,還一直擴散。她吸到一種刺鼻的味道,有點臭,有點腥,她永遠都忘不掉。

有人跳了起來點起燈火。她看到到處都是頭顱在滾,每張被子上都噴到了溫熱鮮紅的血。同學們肢離破碎。下手的人也是同學,不久前笑著的那些人,現在還是笑,卻笑得很可怕。

她逃出了房間。

她一直跑啊跑的,只想逃得越遠越好。

天亮的時候,她躲進一座塔裡,就在那裡遇到璽克。

璽克.崔格,那時候的他,就和她發現皮尼揚巴不適合她的時候同樣年紀。

他和皮尼揚巴完全不一樣。舒伊洛奴看到璽克在階梯上踩著穩定但沉重的步伐,好像每走一步都會掉進地底世界。那時候的璽克又瘦又白,像是陽光下一抹即將消失的幽靈,只靠著籠罩在身上的黑影現身。那不是痛苦與悲慘的影子,而是讓人閉上眼,在其中安靜下來的黑暗。

在一頭雜亂過長的黑髮底下,舒伊洛奴看到璽克的眼睛,裡頭有她無法解讀的故事,錯縱複雜宛如迷宮。在迷宮的深處有一座永夜的庭園,在恆常的滿月底下,庭園中間有著四季常青的神木。她不知道照不到陽光的神木為何還能生機勃勃,它有不可思議的力量,能夠不按世間的常理活下去。

這就是舒伊洛奴對璽克的第一印象。於是當璽克轉身離開時,她抓住了璽克的衣角,要他收留她,他也接受了。

當時她的衣服上都是血跡,而璽克一點也不介意。

 

 

 

 

 

舒伊洛奴一面想著過去的事,慢慢走回到自己的房間門口。她發現房門鎖上了。她大力敲門,莎諾娃沒拿下門鍊,打開一條縫,引用《神諭經》裡的典故對她說:「不聽主的話,妳就找不到回家的路。」接著把門關上。

舒伊洛奴心中的怒火都快燒到天花板了。房間錢是她爸出的,竟然把她關在外面!她轉念一想,她爸是絕對不能接受長輩把年輕女孩鎖在門外的(這樣天知道會出什麼事),只要打這個小報告,以後就再也不用受莎諾娃的氣了。於是她心情又變好了。

「欸?舒伊洛奴——妹、妹?」

舒伊洛奴剛剛轉身,想去找個人來人往,而且離酒類販售處遠一點的地方坐著,就聽到有人喊她。這個語氣她很熟悉。

奈莫今天戴著純黑色的圓帽和純黑色的大羽毛,純黑色質料較挺的前扣式法師袍。只有胸前一朵紅色大花特別搶眼。因為全身上下都是精品,剪裁非常漂亮,黑色還隱隱約約的反射出微光,雖然顏色這麼單純,還是有種華麗感。

站在他旁邊的年輕女子大約二十出頭,也是剪裁合身的黑色連身長裙,單邊高衩露出美腿與黑色細跟高跟鞋,還有一條長長的黑尾巴。像她這種身材勻稱的女性這樣穿,透出一種霸氣。她有一頭黑髮,紫色的眼睛,皮膚白皙粉嫩像嬰兒一樣。舒伊洛奴仔細看了一下,才發現是莉絲娜。

他們兩個她都認識。她認識璽克的時候,奈莫和莉絲娜就和他住在一起。

「奈莫、莉絲娜,你們怎麼會來這裡?」舒伊洛奴驚訝的問:「來找璽克的嗎?」

「璽克也在啊?」奈莫挑挑眉:「我還以為他早離職了,看來我太小看他了。」

「他現在在魔法寵物部工作。」舒伊洛奴說。

「我更驚訝的是妳怎麼會在這裡?啊——我知道了,爸爸的工作?」

「嗯。」舒伊洛奴兩手握拳,縮了縮脖子:「呃,你『沒事』啊?」

奈莫先是瞪大了眼,然後他想了一秒,想通舒伊洛奴在問什麼。他和舒伊洛奴自從黑暗學院毀滅以後就徹底失聯了,舒伊洛奴不知道奈莫怎麼逃過刑罰的。

「沒事沒事,本大爺聰明得很,各方神魔都想找我幫忙,跟璽克那個笨蛋不一樣,我一點事都沒有。」奈莫舉起雙手,眨眨眼,不算誠實的說:「我是清白之身。」他只是沒被警察追而已,不代表是清白的。

舒伊洛奴咯咯的笑。

奈莫也笑了:「這才對啊,女孩子笑起來才可愛。妳剛才表情好恐怖啊。怎麼一個人在外面晃?」

「因為我房間裡面有個瘋子不讓我進去。」舒伊洛奴用很小的幅度擺擺頭說。

「哪國的瘋子?」

「本國信洋人宗教的瘋子。」

「那真的很糟糕。那些宗教裡不是聖人就是瘋子,兩者都沒比另一方好。凡夫俗子還是離他們遠點吧。」奈莫裝出同情的樣子點點頭。

舒伊洛奴也模仿奈莫的樣子點頭,逗得莉絲娜笑了起來。

「那麼妳有何打算呢?對方擺明了妳沒資格通過『天堂之門』,妳難道要乖乖去地獄嗎?」奈莫引用《神諭經》的典故說。

「我管她不准我上哪,我愛去哪就去哪。我要去找個地方吃蛋糕。」

奈莫手指了一下頭上:「上面有觀景台可以帶外食,一起去怎麼樣?我也想聽聽妳這幾年過得怎麼樣。」

「好啊。」

在前往觀景台的途中,他們經過幾處封閉的走廊,外頭擺著「清潔中勿入」的小立牌。每次奈莫都會很認真的看下籠罩走廊的黑幕。舒伊洛奴只覺得奇怪,霧侶大飯店封鎖清掃的區域還真不少,今天她走到哪都會看到。

 

 

 

 

 

璽克坐在王者廳裡看科學雜誌,看科學家們努力的解析去氧核醣核酸,也就是所謂的「基因」。科學家發現人類跟海膽的基因相當接近,有七成是一樣的。不僅如此,海膽還擁有味覺、嗅覺、聽覺、視覺和平衡基因,具有各種外表看不出來的知覺,只是這些知覺的運作方式跟人類不同。一名生物學家表示:「我研究海膽三十一年,現在才曉得他們一直在看著我。」

璽克看著看著,突然感覺身上的魔法寵物縮了一下,抓得他肩膀好痛。璽克不動聲色往外看,看到那個撐傘男手上掛著另一把傘,在餐廳門口東張西望。

璽克默默的把雜誌提高,遮住自己的臉。

過了一陣子,撐傘男突然快步跑開,然後穿著便服的瑟連從門前走過。

璽克思考著這是怎麼回事。這是第二次了,瑟連一出現,撐傘男就逃跑,會是巧合嗎?

於是他結帳追了上去,走了大概十公尺,就看到截斷走廊的黑幕,還有熟悉的「清潔中」小立牌。

璽克沒當那是一回事,用祭刀切開黑幕就走了進去。

「欸?璽克?」瑟連嚇了一跳。

黑幕裡頭的走廊坑坑疤疤,地上都是硬化的軟泥碎塊。除了瑟連之外還有兩個便服騎士,一個聖照之日的、一個聖潔之盾的,看到璽克進來全都嚇了一跳,但他們沒愣多久,就回頭去對付最後一個還會動的軟泥。

璽克皺了一下眉頭,轉身把魔法黑幕縫好。他猜這個場面不能讓一般人看到。

在璽克一手抓著黑幕兩邊,一手用祭刀刀尖慢慢縫合的時候,瑟連湊了過來:「怎麼了?」

「騎士大人,我要報案,有人跟蹤我。」璽克說。

「那個要找警察,他們會在你家門上掛個巡邏箱。」瑟連皺眉說。

「那個人好像是死靈法師。」璽克慢慢縫到比較低的地方,於是蹲了下來。

瑟連也跟著蹲在璽克旁邊:「你終於被盯上了嗎?」

「你早就覺得我會被盯上了嗎?」璽克齜牙咧嘴的說。怎麼跟瑟連說話老是沒說幾句火氣就冒上來?

「沒被盯上才奇怪吧。你到底是多會躲,到現在才被盯上?」

「大概是除了法師執業管理局之外沒人找得到我那麼會躲。」璽克沒好氣的說。這麼說起來,到異世界跑船那次不算的話,這是他第一個穩定的工作。龍的地盤不算的話,這是他第一次在沒有出入管制的地方定點長期居留。

「瑟連!給我滾過來幫忙!」聖潔之盾的騎士大吼。

「你們有兩個人夠了啦!」瑟連吼回去,轉回來繼續對璽克說話:「死靈師是魔法之手在管的,你如果想『根除』,要去找透沙柏。他們會幫你把那些人拔得一乾二淨,順便把資料也燒了。」

「找過了,我不知道他打算怎麼辦。」

瑟連看著璽克,稍微抬起下巴,下唇抵著上唇,思考。璽克被死靈師跟蹤,表示霧侶大飯店有死靈師,表示魔法之手應該介入,但是魔法之手沒有行動,表示情況還不明朗,表示可能放著不管會有更大的收穫,更大的收穫可能表示是某本死靈書或是屍體……

在一連串跳躍性思考後,瑟連開口問:「所以屍體在哪裡?」

璽克瞪著瑟連,輕而慢的搖頭:「我完全聽不懂你在問什麼。」瑟連當他是幽靈不成?還問他屍體在哪裡,他還沒死啊!

「就是屍體啊。」瑟連說。

「你敢說跟美少女有關我就宰了你。」這是另一個璽克一直聽不懂的提問。

「怎麼會有關?」瑟連偏著頭,好像是真的聽不懂璽克的意思。

「反正,我看那個死靈師好像躲著你,你旁邊借我躲。」

瑟連的腦袋又開始跳躍性思考,他頓了一下,然後問:「那你要在我床上解剖屍體嗎?」

璽克放棄猜測瑟連腦袋裡的迴路構造,他直接說:「反正你不要故意躲開我就好。」

瑟連這才想起來,他好像應該躲開璽克才對,他臉色一沉,說:「你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

「所以?」璽克兇悍的問。

「——所以,你不會發生任何事。」瑟連恢復平靜說。他能拿璽克幹嘛?

「我不會說出去。」璽克拍拍瑟連的肩膀說。就這樣,交涉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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