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_愛情路的考驗

 

 

 

 

 

舒伊洛奴跑上一段白色軟綿綿的小路,兩邊都是攤販。她感覺推著她跑的力量變弱了,但是她每動一下腳步,往前飛躍的距離變長了。

妖精攤子看起來跟人類的差不多,只是時間往回倒退了五十年。沒有塑膠燈箱招牌,只有用油漆寫上字的木板。鐵製和木製的攤車上堆滿水果和布料。

一隻鷹勾鼻、耳朵垂到肩膀上,腰間綁著一塊布的妖精大喊:「跑愛情路啊,怎麼沒有煙火跟酒?這個請妳吃!」他扔了一顆紫色的水果給舒伊洛奴。

舒伊洛奴雙手接住,連皮咬下。味道甜甜的,有點像大顆葡萄。她突然感覺腳又變輕了好多,跑步速度一下變快好多。

她衝到一個鋪滿炭火的廣場。這個六角形的場地上面全是黑色、隱隱吐出紅光的悶燒木炭,她再次一跳就跳了過去。

璽克跑到廣場前,炭火一下子冒出火舌,直竄上一層樓高。整個廣場變成火海。攤販們大聲叫好、吹口哨,還兩兩手牽手轉圈跳起舞來。

璽克記得這裡是束縛之牆。火舌裡有一條路可走,但最後一定走不過去。平常碰到這種情況他可以選擇繞過去,但他知道現在不能這麼作。如果他現在這麼作了,他會失去某些東西,那比被火燒一下(他是法師,準備好再進去就不會受什麼傷害)更嚴重。

火光逼迫他反省自己的過去。經過剛才的恐懼回憶,他已經知道他人生中最痛苦的是些什麼事,而現在他在思考,他是否已經盡了全力去阻止那些事情。

他是個小孩、他什麼都不懂、他太早碰到那麼多太重大的事情,這些都是他一次又一次感到別無選擇的原因。但他自問,他真的沒有別的選擇嗎?還是他不夠努力去找?他記起在黑暗學院裡死亡的同學,那些因為拒絕順應環境,試圖抵抗而喪命的人。璽克並不比他們有資格活下來。

資格——璽克不曾離開自己太遠,他知道當時的自己真的盡力了。他的生命是一連串連續的變化,他可以從現在一直檢視到最初的記憶,清楚知道自己在每一個階段的感受。因此他不會以現在的角度去譴責過去的自己。

出社會這麼多年了,他也很清楚社會大眾對這些事會有什麼觀感。他相信那些真正明智的人會考慮到他身處的困境,但他更清楚肯定會有人極力的責備他。

那些人——那些聽到有人在雪地裡發生山難,不得不吃死去同伴的肉才活下來的故事時,會譴責那些人是食人魔的人;那些聽說有孩子為錢砍殺自己的父母,悲痛的雙親請求法官重判,別把孩子放出來的事情時,會斬釘截鐵說這證明了全都是父母的錯的人;那些說不應該作任何社會救濟措施,說一切貧窮都是當事人自己不努力造成的,無視於很多時候投胎是富人惟一的技術的人;那些說安份守己的人才該為世間暴行負責的人;說戰爭是士兵引發的,他們的死是罪有應得的人……那些人總是以彷彿自己是正義領域權威的語氣,以有如清洗過的屍體般高潔的身姿,責備那些為了爬出火坑而弄得滿身灰的人——對那些人來說,只要經歷過災難而沒有被徹底擊倒,就是一件無法原諒的事。

璽克總懷疑他們曾經作過什麼不堪回首的事情,而他們把當時的自己踢得遠遠的,導致他們永遠無法接受過去的自己,只好藉著責備撐下來的人,當成自己的代罪羔羊;又藉著原諒放棄掙扎的人,試探社會容許他們放任心中邪惡滋長到什麼程度。

璽克知道他不會允許自己加入那些人的行列。即使這麼作可以讓他成為某種定義下寬恕與悔改的象徵,逃開那些人的責備、甚至得到支持,成為使人愉快的「物件」,他也不允許。

他回歸社會了,但他不接受社會改變他對世界的看法。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盡力了。

他直直的穿過火牆。

等火熄了以後凱巳也跟了上來。他有點不安的說:「這條路上打過仗嗎?」

「據說愛情路本來是妖精城的護城河。」璽克轉述阿灑的介紹:「這些考驗可以阻擋所有不是人的人,不是人的人會被恐懼驚嚇而回頭,因為束縛而原地打轉,在慾望中永遠迷失,因為攻擊暴力而傷害自己,這些最後都會致死——餓死、脫水死或失血過多而死。大戰期間這條路上死了很多人類。」

「拿會死人的護城河來考驗情侶?」凱巳驚呼。

璽克心想,這個洋人應該感覺到艾太羅文化(雖然是妖精的)跟他們有多不一樣了吧!

作為一個在薩拉法邑朵長期生活在底層的人,他在電視上、報紙上、刊物裡、餐廳客人閒聊裡、國家政策中,看多了滿腦子垛洲的末流思想,卻在國內擔任高級知識份子位置的人的嘴臉。那些人在強調某件事是對的的時候,所說的理由不是那些事情能產生什麼樣好的影響,而是「某某國(垛洲國家)就是這樣作的」,彷彿垛洲政府從來不會搞砸。商業方面,他在首都工作時發現,只有拿垛洲牌子(但很可能不是在垛洲製造的,只有品牌是垛洲)的東西才算是時尚,國產商品不管再耐用一律都被視為次級、甚至是不入流。而在他知道害死他好幾個同事的廢除死刑思想是來自垛洲,那些團體又拿垛洲人權團體金錢支援來宣傳這種思想之後,一切種種累積下來,璽克對這個當代強勢文化沒什麼好感也是正常的。所以他相當期待,凱巳可以像那些堅稱他的龍師父很邪惡的那些人一樣,對艾太羅文化發表一些無知偏狹的看法,然後璽克會把他嗆到立刻逃回垛洲去。

但凱巳卻用一句非常常見,連璽克都聽得懂的羔恩地語說:「好猛!」

璽克頓了一下,問:「你喜歡艾太羅?」

「喜歡!」凱巳瞬間回答,接著又說:「我想當艾太羅人!」

璽克相當驚訝,竟然有這種垛洲人,連璽克自己都不能如此堅定的說出這句話!

舒伊洛奴繼續跑,她跑過一段鋪著乾草的路。眼前是一塊四方形的公園,裡面有一片森林,這個季節樹光禿禿的,快隱沒的夕陽直接穿進樹林裡。就在舒伊洛奴踏進去的瞬間,天突然黑了。

舒伊洛奴嚇了一跳。她一下子什麼都看不到。她停下腳步,聽到樹林各個方向傳來低語聲。她看向其中一個聲音來向,隨著她的視線轉過去,林間空隙亮了起來,微光照亮出一幅夢想中的景色。

舒伊洛奴看到舞台、好多人,好多驚訝中帶著愉快的臉和掌聲。那些人在誇讚她的能力,對她對他們的付出表達感謝。那些人肯定她的自我,而且期待她繼續用真實的自己活下去。

她又轉頭看另一個地方,看到因為她的關係許多人得救,因為她的關係許多人找到了人生的道路,看到因為她的關係世界煥然一新,變得更加美好。

還有一個地方,她看到人們樂於和她分享自己珍貴的東西,看到人們都把她當成自己人,看到人人都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就喜歡上她。

舒伊洛奴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

多麼美好的幻想,簡直跟宗教描繪的世界沒兩樣,而她對這一切是如此的嚮往。她曾經因為想要這一切而跌倒過,最後認清了這是不可能的,而且追求這種世界要付出的代價太大,足以讓初衷全部粉碎。

她在黑夜教團那段經歷裡學到的教訓是,誰想要實現異乎尋常的夢,誰就會變成夢想的奴隸。

她該作的是珍惜她已有的一切,珍惜已經會和她分享美好事物,已經肯定她、喜愛她的這些人,以此為基礎一步步前進。

其餘的不可強求。

她不再看那些明亮的地方,那些地方就暗下來了。等她的雙眼適應黑暗之後,她看見樹林間有一條沒有照明的小路,是人能夠走的。她踏上那個地方,穿過森林。天空又亮了起來。

璽克和凱巳追到了森林前。璽克停下腳步等待考驗出現。他等了一秒、兩秒、三秒……十秒過去,森林什麼動靜都沒有,夕陽還是掛在那裡。

璽克試著往前,把手伸進森林的範圍,縮回來,再把腳伸進去,還是沒有反應。璽克收回腳,開始思考。阿灑說這些是欲求之木。璽克認為恐懼和束縛應該有很多人可以輕鬆通過不必考驗,但是這一關只要是人,除了高僧之外應該都會有考驗吧。

他又等了一下,森林還是沒有反應。阿灑說知足是通過這裡的關鍵,但璽克絲毫不認為自己是個知足的人。他的欲望超級多。他想要在大型圖書館附近找房子,也希望每年可以有幾次旅行去深山裡採藥(這表示他需要專業登山裝備,需要很多錢)。他想把那套全四百冊的古今魔藥總集搬回家,那東西總價可以買輛車了!他希望可以經常吃到喜歡的東西,希望衣服穿破時可以不用一直反覆補,他想要的東西很多。

只是,如果他無法靠自己的力量,用正當的方法取得這些東西,他就不要拿。

這樣就算知足了嗎?璽克非常認真的思考。

凱巳看璽克不動了,蹲下來開始速寫璽克的神情,問:「你正在接受考驗嗎?」

「我正在懷疑自己是不是其實接受了另一種考驗。」說完,璽克拔腿又追了上去。

舒伊洛奴跑到一個洞穴裡,裡面都是金屬般光亮的石筍和鐘乳石。她看到那些石頭上面映照出五顏六色的光芒,她讚嘆於這裡的美麗,快速通過。

等璽克來到這裡時,金屬石柱擋住去路,他看到在那些石頭上,有很多人不友善的笑臉。璽克可以聽到在洞內有他們的心聲。

「啊啊,要是這種人快點死掉就好了,髒兮兮的破壞市容,把這一帶的房價都打壞了。」

「神啊,請祢在那個不信神的傢伙頭上降個大災難吧,這樣我就知道祢給我信息了。」

「去死死吧,跟騎士打什麼小報告啊?」

「這個看起來就很……的傢伙為什麼在這裡?他幹嘛不去別的地方死死算了?」

「我的天啊。這種人應該死在鎗戰之類的場合,他怎麼混在正常人裡面給我們帶來災害?」

「都是這傢伙社會才不能變得和諧,希望他快點去死,讓世上的暴力少一點。」

剛開始璽克差點就拔刀攻擊了。至少他感覺到自己的手往他放刀的地方伸了過去。他感覺自己被威脅了。有人希望他死掉?他們什麼時候會動手?他應該先下手為強。

璽克想起他過去差點死掉的經歷,那些暗地裡打量著他、計畫著,直到最終動手的傢伙們。他必須保護自己。

璽克深吸一口氣,冷靜下來,把手放下。

洞穴裡不斷傳出要別人死掉的心聲。璽克記得這裡是「暴力之金」。

這裡對璽克展現出來的,是一些人對暴力輕忽的態度。離死亡越遠的地方,人們越會輕而易舉的咒人死,因為他們根本沒有認真思考過死亡是什麼東西。在和平中他們的詛咒難以實現,因此他們不需要害怕真的實現時會是什麼狀況。這些心聲顯現出來的其實不是那些人有暴力傾向,而是他們很幼稚。

璽克見識過真正的殺意,只要靜下心來,他可以分辨說這些話的人是不是認真的。他可以分辨哪些人只要被罵過就會改掉這種思維;哪些人隨著時間過去,長大成熟後,會認為曾經這樣思考過的自己很丟臉;哪些人不過是發洩情緒,永遠也不會動手或是促成這種事情發生。

璽克能夠作出真正的暴力行為,他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放棄戰鬥的能力。這是因為他不可能忘記過去那些恐懼,所以他一生都無法像那些在和平中長大的人那樣,放心的由社會來保護自己。他也沒辦法像那些一輩子不用殺死任何脊椎動物,就能完整活到上電視的幸運兒一樣,聲稱這個世界能夠不需要任何人在世界的任一個角落殺人,卻全然和平。

因此他必須學會一些那些人不必學習的東西。他必須學會判斷哪些挑釁和威脅是虛假的,學會只在真正需要的時刻動手,否則他就會傷及無辜。

璽克再次深吸一口氣,這一關對他來說比一開始那兩關更難。他終於看到有個金屬柱裡透出外界的景色,他穿過那裡走了出去。

凱巳追上來以後,璽克發現他臉色發青,於是邊跑邊問:「怎麼了?」

「沒有。」

璽克被妖精給傳染了,對看起來有狀況的人會追根究柢:「有事就說有事。剛才那裡有什麼問題嗎?」

「剛才那裡有好多幽靈。」

「喔。」璽克本來覺得沒什麼,跑了兩步才想到,他並沒有看到幽靈。凱巳看到幽靈的能力比他強很多。「你有陰陽眼?」璽克問。陰陽眼跟璽克這種偶發性通靈的程度是完全不同的。陰陽眼天生就統統看得到,還沒辦法看不到。

「嗯。我有巫師之眼。」

璽克在腦內尋找關於垛洲巫師之眼的資料。那就類似艾太羅的陰陽眼。主要差別在於,「巫師」這個字眼在垛洲很長一段時間是貶義辭,教廷曾經用這個辭彙標示出不信他們的神,必須要處死的人。直到近代教廷失勢了,巫師才變成中立字眼,但是對激進的真神信徒來說,「巫師」跟「魔鬼的奴隸」仍然是同義字。

現在在垛洲公開自己有巫師之眼仍然是有風險的事,激進教徒會砸他們的店,在他們的工作地點外面叫囂、破壞。擁有這種眼睛的小孩被信仰虔誠的父母呵斥,被迫壓抑自己,甚至因為採納了信仰而終身無法接納自己,這種事情屢見不鮮。

因為教廷版本的真神教教義認為人死後會上天堂,幽靈在人間逗留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在人間看到幽靈的人,必定都是被邪靈所操縱,用以使人以為真神教教義有誤的工具。

璽克看過他們這麼說的根據之後,認為這只是教廷方面把神諭經過度詮釋而已。璽克甚至懷疑,這個教義是教廷為了防止信徒以過世的親人作為真神以外的第二個心靈支柱,為了讓信徒別無選擇,才惡意加進來的。

璽克並不覺得看到很多幽靈會是凱巳怪怪的原因,就他所知這整條路上到處都死過很多人,要怪第一站就該怪了,但是考慮到剛剛那裡是暴力之金,他就能理解是怎麼回事了。在以真神教信仰為生活信條的區域,通靈人日子可能就跟之前社會最底層的璽克差不多,也許還更糟。雖然現在被考驗的是璽克,但是在旁邊的凱巳也可能會受影響。

也許是類似境遇的影響,璽克忍不住大聲說:「下次告訴我你看到什麼吧。我想知道。」

「當然好。但是我簽證快到期了。」凱巳咧嘴笑說。

「總有辦法的。」璽克沒想太多就這麼說了。

舒伊洛奴快跑回扶持石了。已經沒有力量在推她了。天幾乎黑了,王谷的晚風不會刺骨,還滿舒服的。

扶持石已經近在眼前。道路兩旁的妖精們擺出裝在小盤子裡的果凍,吸引發光飛蟲停在上面。有些妖精在彈奏共鳴箱看起來像海螺的樂器,有些拿著大朵重瓣花載歌載舞。

突然,她以為自己腳拐了一下,她想站穩,卻感覺另一腳踩的地面不是平的,大地似乎在搖晃。她以為是地震,但妖精們都很鎮定,放在桌上將近全滿的果汁絲毫不動,半滴也沒濺出來。

她努力要站穩,地面卻晃得更厲害了,感覺上甚至開始往下陷。她張開雙手,放低重心,還是沒有幫助,她直接往後坐倒。地面好像吸住了她,不讓她站起來。

舒伊洛奴掙扎著,使盡力氣,卻越陷越深。

終點線就在眼前了,她想完成這段路程,卻力不從心。她使力到肌肉開始出現撕裂般的疼痛,指甲裡卡進了泥土。

阿灑看到這個情況,輕聲驚呼:「妳要過這關還太年輕了,我來幫妳一把吧。」

阿灑在舒伊洛奴前面蹲了下來,問她:「妳為什麼不等一下,等他過來扶妳呢?」

「我想自己跑完全程!」

「為什麼一定要自己跑呢?」

舒伊洛奴愣住了,她沒想過這點,她只是很單純的順著情緒走。她仔細的思考,去感受自己的內心,才發現她覺得自己在和璽克競爭。她似乎認為她要待在璽克旁邊,就需要在某方面表現出她的能力,因此她非常想要比璽克先到,然後笑看璽克晚她一步跑來。想通這點後,她的臉一下子漲紅。她發現自己其實相當爭強好勝。

阿灑點了一下舒伊洛奴的額頭。舒伊洛奴感覺心情一下子變輕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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