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_大哉問的其中一答

 

 

 

 

四點十五分。

璽克人在墳場,坐在管理人的亭子前面,寫給舒伊洛奴的信,這同時也是他最近研究垛洲文化的心得:「我不認為能有一本書裡包含了全世界的道理(或說真理?)。頂多像是《易經》那樣,把世界變化的法則簡要的寫下來。

「也就是說,不可能有『讀了一本書就什麼都懂了』這種事。

「我國的古籍都是這樣的。讀一本沒用,還要讀很多其他書,在生活中增長經驗,累積自己對世界的了解,才能真正明白那本書裡在說什麼。

「我曾經以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但現在我才發現,這在這個世界上好像不是每個人的常識。

「有好多我以為當然的事情,其實都不是常識。我曾經以為,那些認為只有用『人們都只從同一本書裡取得智慧』這種方式,才能為世界帶來和平的人,是像阿塔塔莫普普那樣有意為之的。

「但現在我知道了,那竟然是某些人的真理。而且,他們還同時要求別人具有跟他們一樣的『真理』。

「要知道他們認為什麼是真理,必須先知道什麼是『不證自明』。這是一個垛洲文化的重要詞彙。這個詞彙屬於褒意的範圍。

「我們文化裡從來就沒有『不證自明』這個詞,連相近的都沒有,我只能透過範例去瞭解這個概念。(這個翻譯不是我指定的。原文照字面譯應該是『自我證明』,但的確具有不經證明的涵義。)而他卻是垛洲文化評論一個東西值不值得推崇的重要依據真理就是『最不證自明之物』。他們嘴上說的定義是:無需證明也不能證明,肯定是對的。或者說,他自身就既證且明了他自身是對的——證和明應該是兩件(經常連續發生的)事,在這個詞裡卻被混為一談了。

「還有其他引申用法,但這裡只談基礎概念。

不證自明最初是出現在古典時代的數學理論中。『不證自明』指的是『平行線就是平行線』、『直角就是直角』之類,不能寫出式子證明對或錯,只能說一看就是對的的情況。數學繼續發展後發現事情沒這麼單純,於是出現另一種概念『公設』。

之後,垛洲人把『不證自明』也拿來應用於文化上,他們那種用法我無法苟同。『不證自明』在使用於文化上時強調他不得被證明的一面。於是試圖證明,無論是打算支持、推翻還是單純的驗證、印證、佐證,研究其可信度,都是褻瀆,都是不可以作的事。

「應用在文化上時,除了『對的就是對的』(對的事物不證自明的證明了自身是對的)之外,別的什麼都不能說。甚至不能說『因為如此,所以是對的。』因為一旦有了『因為』時,那就是『證明了是對的』,而非『不證自明是對的』了。這就算是褻瀆。

「在不能說『因為如此,所以是對的。』的情況下,也不可能允許人說『因為並非如此,所以是錯的。』

「不證自明不允許人們下判斷。一旦搬出不證自明,就只能無條件認同。

「阿塔塔莫普普會說不證自明在文化領域的意思是:不管你擁有多少反證,只要我說了就是對的。由於不需要證明,任何東西都不可被挑戰或推翻,因此先說先贏。誰有發言權誰就是對的,誰沒發言權誰就是錯的。

「我看到那些人的書說,天賦人權是普世價值,普世價值是不證自明的。

「阿塔塔莫普普會說:那些人的『普世價值』,意思是『把我的價值觀普及到你的世界。』

「在實務上,顯然阿塔塔莫普普的定義才是真的。這種惟一真理的世界觀並不符合我觀察到的世界。」

幾年前,在艾太羅魔信裡,闊略曾經對璽克說過:「愛那些懂得知恩圖報的人太簡單了,誰都願意這樣做,就不值得去做!」

在那之後,在世界的盡頭,蘋果之夢的分店裡,璽克告訴瑟連:「如果我有力量,我會保護那些願意對弱者伸出援手的好人,讓他們繁衍增加,這就是正義!」

當時那些對話,闊略是不允許有「因為所以」的,璽克是重視「因為所以」的。

璽克的思維是理所當然的,闊略的是不證自明的

在現實生活中,在寫文章、口語,乃至於翻譯之時,理所當然、不言而喻常常會跟不證自明混淆。會有人想表達理所當然時用了不證自明這個詞彙,也會有人想表達不證自明時用上了不言而喻。

要分辨究竟是辭不達意,衍伸用法,還是真的就是要傳達這個概念,一個重要差異在於:

在理所當然裡,現實情形證明了這實際上是有益的,會使一件對的事更加理所當然;現實情形證明了這實際上是有害的,那這件事就不是理所當然對的。

在不證自明裡,在現實情形證明了這實際上是有害的之後,仍然堅持應該這麼做,可以使這個不證自明更加強化;若現實情形證明了這實際上是有益的,這件事就不再像不證自明那麼崇高而值得為之奮戰了。

璽克繼續寫:「他們所謂的『直角就是直角』這個問題,在我們的文化裡稱作『不言而喻』(此語非褒非貶,是中立的),仍舊不是不證自明。因為我們仍然可以判斷一個銳角不是直角,那麼直角必定是符合了觀看者腦中某個足以排除銳角的定義(某個不能用文字寫成的定義),以此證明了他是直角。他只是『因為符合銳角的定義,所以這是銳角』的證明過程沒有化為文字,不是不經證明的。

「這世上也沒有自我證明的東西。任何東西如果沒有人類在,他就不會在人類心中是什麼東西。比方說『牛叫聲就是牛叫聲』這是自我證明的嗎?否。因為牛叫聲不會證明他是牛叫聲,是人類在自己的腦袋裡判斷他是牛叫聲。肯定有都市小孩能把牛叫聲聽成別的東西。既然對牛叫聲而言人類的腦袋不是他自己,那他就不是自我證明的。他們認為那是自我證明的情形,我們稱為『昭然若揭』(此語亦非褒非貶,壞事好事都可能具有這種性質)。只是非常的容易判斷,不是沒有判斷。

「不言而喻、昭然若揭,乃至於顯而易見、無庸置疑,都不是不證自明的。

「跟我們還要求要合理的『理所當然』相比,『不證自明』根本是自以為是到了極點。我覺得在文化領域勉強還稱得上不證自明的,頂多只有『吃喝拉撒睡的重要性』,而就連他也並非不證自明,而是沒做到就會死的『可印證』的。」

在諾皮格˙史桑被艾太羅魔信安全人員就地正法之後,廢死團體在艾太羅魔信的大門上掛了寫著「你是因為政府想轉移人民注意力的戲劇性演出而死」的海報。任何一個稍微有在正視現實的人,都知道這不符合諾皮格的情況,但他們毫不猶豫的說這就是諾皮格的死因,這正是因為他們認為廢除死刑和誅殺令是不證自明的事情。雖然他們滿口論述,但他們其實從頭到尾都沒有真正嘗試證明諾皮格不該死,因為諾皮格不該死這件事是不需證明的。他們只是在找藉口,好壓制那些堅持「我們只認同理所當然」的人們。他們只是像播放唱片一樣,把他們世界各地的廢死同伴說過的「可以證明廢死是對的的論述」,對著他們碰到的每個反對廢除死刑的人播放。至於對方為什麼反對廢除死刑,反正廢除死刑是不證自明的,他們並不真的關心。

這也是為什麼闊略會說出一大串和諾皮格無關的論述,彷彿在唸哪本論文。他是在輪播他聽過的話。

最初他因為死刑有可能誤判而支持廢除,卻在這之後接受了「這件事是不證自明(對的)」的概念。因此當廢除死刑運動發展到顯然是錯誤的方向時,他卻認為那是不證自明對的事,而不能像黛姊般發現不對。由於那是不證自明的,是不需要說服就會認同的,他在碰到諸如「必須廢除無期徒刑不得假釋」等毫無道理的話語時,從來不曾被說服過,他就服膺了。

璽克再寫:「『不證自明』的『真理』這個概念就像垛洲文化裡揮之不去的亡靈,永遠糾纏著他們。難怪科學家要另外發明『定律』這個概念了。

「『定律』無限的接近真理,卻永遠不會被當成真理看待。他的可信度正是來自於他已經和永遠都會受到的挑戰,而不是因為他『不證自明』。當有人提出假說,接受考驗,通過無數考驗而成為定律,那個人固然會得到美譽,但當定律有被推翻的可能時,真正的科學家(無法否認有些科學家是假的)會非常興奮高興,並且努力迎向那一刻。雖然發現相對論那位太強大了,目前每個挑戰者都輸得很慘,不過他們會前仆後繼的努力的。每當一個原先以為正確的理論被推翻、發現不適用範圍時,科學家會大肆慶祝,因為這讓他們又更加接近真理了。

「可以這麼說:在尋找真理的道路上,最大的妨礙就是『真理』這個字眼。不證自明這個概念,遲早會和燃素說有同樣下場。」

璽克換了張紙,繼續寫:「我們艾太羅人不談真理,我們談『道』。任何地方都有道——當然也能在書之外找到。無論是輝煌的宮殿還是水肥,裡面都有道;無論是某人受了傷,之後決定加倍傷害無關的人,還是某人受了傷,之後決定絕對不傷害他人,裡面都有道;無論是把球往上丟,落下之後再接住,還是作夢夢到球一直往上飛往月亮,最後被兔子撿走,裡面都有道;無論是四肢健全,還是缺手缺腳;無論世間一切興衰起伏,都有道。

「我們可以發現道,但不能決定道是什麼;我們可以運用道,但無法將我們的看法加諸於道;我們可以談論道,但道不需要被我們所認識。道是一切變化所指向的根,我們所姑且稱之的名。

「道與真神教的真理定義大不相同,我覺得更近似科學家藉著定律與假說所追逐的真理。那些神輔秉持著真神與魔鬼對立的二元論,只把他們喜歡的那部分(他們認為是善的)世界當成真理,其他都當成魔鬼。他們顯然不能接受同性戀裡也有真理,而他們也無法接受真理不在乎人類的行為。無法接受真理不會制定人類的行為規範,更不會因為人類遵守某些規範而改變。

「無論人類覺得那好或壞,無論那對人類有益或有害,無論人類喜歡不喜歡、知道不知道、相信不相信,道在萬事萬物中。

「我們藉著得道而整理出了道理,基於所知的道理,我們開始判斷好壞利弊在判斷了好壞利弊後,從這裡才生出了我們的理所當然。因此我們任何時候都會去思考事情背後的依據,檢查他是依據道理還是悖理——由此找出人類必須走的正道。

「像『不證自明』那種『不去思考才更為崇高』的邏輯,是我們文化裡最最鄙視的。沒有以道作根據的東西連理都不是,只是空談而已。對於空談,我們鄙視到甚至無法想像有人能接受這種東西作為他生活的準則——居然還真的有。

「用先入為主的眼光去看世界,怎麼可能看到道呢?沒有道,怎麼可能理出道理呢?連道理都不知道,哪有辦法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呢?不證自明就是不講理,不講理就會野蠻。難怪那些信真神信得很『虔誠』的人,都一把年紀了還要神告訴他們什麼事情可以做、什麼事情不能做,就因為他們都不懂道理,一輩子都沒有辦法自己控制自己,只能永遠賴著神了。

「『從心所欲而不踰矩。』這種境界他們是辦不到,也無法理解的吧。」

假設一個人左手指著杯子,右手指著寫下來的「杯子」兩個字。

人類在進行教育的時候,必須指著右手之物,告訴別人那就是他左手指著之物,或是反過來。這種教學法是可行的。只是人類也必須能認知到,他左手和右手指的並非是相同之物,否則就會損害到他觀察世界的能力。

他左手和右手所指之物的差別,是常名和名最基本的差別。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璽克這次想起了《道德經》開頭整個句子。

璽克低頭繼續寫:「由於道具有那樣的性質,道不是只出現在道家裡。不僅艾太羅各家都重視道,即使是一個艾太羅字都認不得,也不會聽說讀寫『道』字的地方,仍然可能出現得道者。

「知道什麼是道的人,不會認為自己之外的所有人都不知道。這就好像是說『只有我知道有空氣』一樣。任何一個在呼吸的地球人都可能自己發現空氣的存在。」

假設有一個處於地球「道」事件視界之外的星球。打從艾太羅人發現道以來,連跑最快的光線都沒能從地球抵達那裡,上面的外星人依然有可能出現得道者。因為道也會在他們的星球上,他們和地球人一樣有可能得道。

璽克又寫:「艾太羅聖人都會向平民尋求智慧,因為他們也能有道。

「道不會排外,也不會開放。道沒有邊界。只有盡可能從一切管道去學習,才能得道——才能成聖。

「道無法寫下來,不可能只有某一群人知道,所以這個情況才是正常的:我們每個讀書人都是廣納百家的雜家。連對識字的一般人來說,最起碼九流十家主要在說啥,是作為常識,基礎教育就要學的。凡有思想的艾太羅人,至少都會同時兼用好幾家思想。只讀過一家的書的人,沒有資格說自己是讀書人,即是這個原因。

「道並不專屬於誰。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主宰道,也無法把道賜給誰統治。

「每個艾太羅人都是自由的,不是某個至高無上,宣稱自己才是真理、別人都沒有真理的傢伙的魁儡。假如真有神,那麼神與我們人類也是同出一元,都是道所生萬象之一。他和我們一樣,都是世界的一部分。萬物不分是不是神、是不是人,甚至也不分有機或無機,在這個世界上,在道之中,沒有差別,都是平等的。

「『江山代有人才出,一代新人葬舊人。』人們作為人活在世上的經驗一代又一代的傳承下去,一代又一代的人把道傳承下去,艾太羅文化是這樣發展起來的。現在,這個文化也還在發展中。

「因此,艾太羅文化的一切,無論是士人們的文字經典,還是民間流傳的習俗,從古至今以及未來,全部加起來,才是一本講聖的經。」

璽克停筆,發現他居然寫了一堆不像是戀愛中人該寫的無聊東西。都是歐黎爾害的。他考慮著是不是把這張抽起來,別寄出去了。

三個死靈師被他綑起來擺在亭子外。他們和歐黎爾一起被炸暈了。

歐黎爾跟瓏達漠亞也被他捆好,躺在亭子裡,璽克還幫他們蓋了薄被。

小灰一直沒回來,也沒有傳訊息給璽克,這讓他有點擔心。他閉上眼睛,努力想看小灰現在的情況,卻什麼都看不到。他肯定小灰還在活動,好像還完成送孩子回城的工作了,之後怎樣就不知道了。他睜開眼睛,看到瓏達漠亞的骷髏站在亭子外面十公尺的地方,面對這裡不動。不知在打什麼主意。

都鬧成這樣了,魔法之手為什麼沒有出現?城市居民應該早就發現異狀,報案了才對啊。他思考著是不是該用蜜蜂方塊了。

璽克低頭準備寫下一張,卻發現那具沒肉骷髏旁邊的地面怪怪的。土好像在動。

五秒後,一顆只剩一半的骷髏頭從土裡鑽出來,然後是手骨,然後整具屍體都爬出地面。

「不可能的。」璽克愣住了。這具骨骸可能都死了五百年以上了,看來好像是從土裡截取材料把自己拼湊起來。

璽克站起來,手拿祭刀說:「請你們兩位現在就化成灰吧!」

「等等嘛,讓我跟新朋友聊聊天。」沒肉骷髏說對半臉骷髏說:「您哪個時代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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