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月鑑征途

奈莫還在繼續講解鍊刀儀式：「……祭刀會跟隨你們一輩子，它是你個人最完美的施法介質。專為你的天賦和能力所打造。它是你力量的一部份，也是你權力的象徵。

「你們必須用自己的血肉去鍛造祭刀，慣例是左手的小指和無名指。左撇子就用右手的手指。將血肉投入火中，讓火焰成為熔爐，將你的祭刀鍊成。」

聽懂這一段的孩子臉色都變了。他們得把兩根手指砍下來。有些人大概之前就聽教師說過，所以只是露出瞭然於心的表情。

「如果有人想用整隻手，我們不反對。」奈莫微收下巴，勾起嘴角說。

奈莫打開旁邊的六個大箱子，裡面擺滿了各種不同樣式的短刀和短劍，有握柄上雕著惡龍的、劍刃上刻了血槽的、也有非常不起眼的，暗灰色裂開的木柄配上生鏽刀刃：「首先呢，你們要從這裡的木箱裡面拿一把你們喜歡的刀子，要認真挑，這把刀會跟著你好多年。

「然後再到這裡的台子上，把你非慣用手的小指切、下、來！」奈莫拍著黑色石桌上一層層凝固的血跡，故意大聲的說，年紀比較小的男孩嚇得縮了縮脖子，年紀最大的青年卻快速挑出一把刀背很厚的大刀，就要站到台前動手。璽克表情不變，但是暗地裡記住這個人。通常在鍊刀儀式上急著第一個進行的人，會在接下來三年內作掉三分之一的同期生。現在在高年級學生中惡名昭彰的幾個人，大多在入學時也都搶第一。

奈莫趕緊擋住那名青年：「別急嘛。切下以後，把小指扔進火裡去，等火變色，再把你的刀子伸進去、抽出來，看看有沒有變化，有變化的話你的祭刀就完成了！」奈莫拔出他腰上那把刀柄是十七隻惡魔踩在彼此身上的祭刀，連刀刃上都充滿了扭曲的波痕。

新生們看到那把刀紛紛讚嘆起來，璽克聽到有人在說他的刀柄要魔鬼和天使大戰，忍不住也把自己的祭刀拔了出來走上前去。

「我勸你們不要把自己的祭刀造得太誇張。」璽克說。他的祭刀有黑檀木刀柄和明亮的刀鋒，但是沒有任何裝飾：「你們幾乎所有的法術都會用到它，造得太誇張，你在外界就容易被人盯上。你們要有心理準備，我們在外界並不受歡迎，最好做好隱藏自己的準備。」璽克說完立刻收刀入鞘，不像奈莫還在那裡炫耀。蜜姷院長給了璽克一個讚許的眼神。

「請問……」那個蜂蜜色頭髮的小女孩，怯生生的舉起了手。

「請說。」奈莫說。

「如果失敗了怎麼辦？」蜂蜜色頭髮的小女孩問。

「再切兩隻囉。」奈莫回答。

小女孩的臉毫無血色了。

璽克趕緊接下去說：「如果你們夠努力學習的話，三年內就可以把自己的手指長回來。」他向新生們展示自己的雙手，十指俱全，但並沒有讓新生變得比較安心。

年紀最大的男生看奈莫不說話了，冷聲問：「可以開始了嗎？」

奈莫挑挑眉看向院長，蜜姷院長說話了：「可以了。」

年紀最大的男生立刻推開奈莫站在黑色石台前，高高舉起刀子，「咚」的一聲斬斷了左手小指。雖然他表現得如此勇敢，劇痛仍然讓他的臉色發青，說不出話來。他咬牙在那裡過了大約七、八秒，斷口的血流滿桌面，他才又舉起刀子，把無名指也砍下來。然後強忍著痛苦用右手捏起兩隻斷指投入火中。

站在火邊的其中一個教師立刻喃喃唸起咒語。

在那一瞬間，火焰好像變成了那個青年的模樣，但隨即恢復原樣，顏色漸漸變淡成為青白色，但中心卻是綠色。

「放進去。」蜜姷院長下令。

青年用顫抖的手抬起劍，將一半的劍伸入火焰中，他看起來好像快撐不住了。

奈莫抓住他的上手臂，用力一扯，把他的劍連大半手臂都曳入火焰裡。

青年驚叫一聲，但並沒有感覺到熱度。三秒鐘後，奈莫又把他的手拉出來，他的手完好無恙，而他的刀已經變了個樣子。它仍然是一把刀背厚的劈刀，但是刀身變細，側面出現一個石像鬼圖紋，只有反光時才會顯現出來。

青年蒼白的臉由於興奮而再度出現血色。

「恭喜你，你成功創造了自己的分身，現在去好好休息吧。」奈莫露出笑容鼓掌，另一位教師隨即將青年扶下去止血。

「誰要自願下一個？」奈莫攤開雙手問剩下的新生。

看過剛才的表演，馬上就有個男孩子自願下一個。

璽克站到一邊，和蜜姷院長站在一起。

這次，這個男孩子的斷指扔進去後，火焰變成了青綠色。

璽克還記得他當年的顏色是灰色。火焰完全失去顏色，變成白色的光和灰色的煙霧。有時會有人的顏色相似，但從來沒有人的顏色和璽克一樣。

璽克又待了一陣子，看到一個小女孩不敢動手，被強抓著斬手指，又哭又叫喊媽媽。

璽克深深的嘆氣。教師們對於用全身把一個十三歲女孩壓在桌邊，然後切掉她手指這件事樂在其中，臉上充滿暢快的笑容，璽克卻感到很無聊。

「命名儀式是幾點？」璽克走到旁邊去問其中一個教師，知道時間以後說：「我先離席了，我和莎紗夫人有約。」

然後他向院長敬禮完，把奈莫扔下，轉身離開。

和莎紗夫人有約是騙人的，這是一個不可能拆穿的謊言。因為莎紗夫人神智不清是眾所周知的事，沒人會去找她證實這件事。真相只是璽克討厭那些教師。

「這些人到底有多卑劣啊。」璽克在心裡想。這和善惡無關，沉溺於欺負弱者中的人，不可能同時具備挑戰強者的膽量。

為了實現他和莎紗夫人間不存在的約定，璽克走到核堡的樓梯間。貼著牆壁螺旋向上延伸的樓梯中間留有一個圓柱型的空間，教師們在那裡放了一個十多公尺高的雕像。每個爬上這個樓梯的人都要從雕像的腳下開始，以它為中心迴轉爬升，直到它的眼前。

那是黑夜王者的雕像，他們崇拜的神。

教師們似乎對這個安排相當自滿，璽克曾經聽他們說這樣的擺設「具有使人謙卑的意義」。

黑夜王者有許多形象，最主要的是十腳蜘蛛、獨眼烏鴉和馬頭人。教師說祂是萬變之祖，因此有無限的變貌。祂是這裡所有人的主宰，賜予他們真正有價值的憐愛。祂讓眾多世俗的慾望顯得毫無意義。

教師們非常非常吹捧祂，不過對璽克來說，那聽起來就是隻力量強大的傢伙罷了。至於祂是神還是什麼其他的玩意兒，那都是祂自己說的。

當璽克聽見教師們以陶醉的語氣說著他們得到「全能者的厚愛」時，璽克很難阻止自己不去想：所有的惡魔，不管多弱小的傢伙都會號稱自己無所不能。

他握緊了脖子上的小銀匣，抬頭看這座巨大的雕像。黑夜王者在這裡被造成了成年男子的形象，穿著厚重的長袍直垂到地面，只露出十隻腳指。長髮披肩，蓄短鬚，滿臉肅穆到讓璽克覺得好笑的地步。

這是那些教師心目中的美男子形象吧。

學生禁止直接接觸黑夜王者，他沒看到過任何黑夜王者非常強大的證據。倒是看到祂的僕人們，那些教師有多麼的可笑。

再過一陣子，等新生都取得自己的祭刀，他們就會進行命名儀式，把舊的名字捨棄，獲得那些教師以黑夜王者的名義為他們取的新名字。

教師會告訴他們，在這個地方，教師將會一心一意的照顧他們、保護他們。他們會在充滿愛和包容的環境下學習強大的法術，並且獲得黑夜王者所承諾的榮耀。

事實上，教師會放著讓某些學生病死，完全不管有誰被偷偷殺掉。他們可以學到法術沒錯，但是不足以保護自己。偶爾還會有學生被教師當眾處死。至於榮耀，這裡惟一僅有的榮耀就是成為教師。

最糟糕的是，教師們真的相信這個榮耀比成為一國之君還要更好。

璽克看黑夜王者雕像的眼神透露出不屑，但他馬上制止自己。絕對不能被人發現他輕視黑夜王者和教師。他微收下巴，往樓梯上爬。

莎紗夫人的房間在核堡四樓後方。這部份的建築損毀情況比較輕微，陽光只能透過幾個拳頭大的小窗透進來，走廊永遠籠罩在黑暗裡。璽克拔出祭刀，讓刀鋒發光照明。

這裡的走廊高度是一般的兩倍高，兩邊掛著巨大的半身畫像，年代久遠，很多畫不是破了就是蒙塵，根本看不清楚畫中人。

他聽見呻吟般的合音穿過牆壁傳來，這層樓看起來十分冷清，其實隱藏了大量教師的使魔，地位不夠高的人還不能進入這裡，使魔會毫不客氣的把弱者撕碎當成點心。璽克冷哼一聲，合音立刻消失，他抬頭挺胸往前走。

莎紗夫人是教師，但她幾乎不曾離開這層樓，由於她渾身都是破綻，璽克也不知道她是如何成為教師的。但是其他教師對她都抱持著一種古怪的敬意，好像她是某種不能冒犯的詛咒。

璽克與其說是喜歡她，不如說是不討厭她。在這個地方他不討厭的東西很少，所以他常常拜訪莎紗夫人。

穿過走廊，璽克走到盡頭，有一間掛著門簾的房間。從殘餘的圖案來看，那張門簾上頭曾經繡有一對跳求偶舞的鳥，但是現在整張門簾支離破碎，變成一堆垂掛的棉線，圖案幾乎看不到了。

璽克直接從線頭中間穿過去，進到房間裡。這間房間的擺設展現出主人紊亂的思緒。四處堆著從城堡各處蒐集來的雕像。一顆兩公尺高的石造人頭就放在房間角落，上面堆著兩隻翅膀，手臂、身體，各種野獸雕像幾乎放滿房間，不知為何都是臉部受損特別嚴重。在這些雕像上面又放著比較小的銀燭台、發黑的盤子，甚至有些璽克懷疑是骨灰罈的陶罐。

房間中間有一張床，床邊放著矮桌，桌上擺著一個小盤子，裡頭有用魔法火焰燃燒的藥草。讓這個沉悶的房間裡飄散著不搭調的清新氣味。

那是璽克送的藥草。

莎紗夫人坐在床上，就像平常一樣。她皮膚蒼白勝過璽克，身上一點肉都沒有，只有一層皮包著骨頭；深棕色的長髮沒有整理修剪，長到幾乎要鋪滿半張床；骷顱似的臉上鑲著兩顆混濁的藍色眼珠，不知道在看哪裡。

她穿著睡袍，抱著枕頭發愣。

璽克很久以前就在這個房間裡整理出自己的角落了。他直直走向他堆在牆邊的一團毯子，在上頭坐下，把書拿出來放在膝蓋上打開。

「我剛從鍊刀儀式上過來，今年的新生沒什麼可看的。」璽克半是自言自語的說，反正莎紗夫人從來也不會回話。

「不，你沒有看清楚。」

璽克肩膀顫了一下。他聽見有人回話，他難以置信，這間房間除了他和莎紗夫人之外再無他人了。他抬起頭，確確實實看見莎紗夫人嘴唇嚅動，開口說：「你沒有看清楚，在那裡面有一位非常重要的人。因為她對你來說很重要，所以對未來來說，她就有強大的影響力。

「很多事情要發生了，在一年之內。我們都將離開你。

「你將被放逐於荒野。橫渡血河，以骨骸鋪路，連——」她的話中斷了一下，眼睛隨之睜大，過了幾秒才繼續說下去：「——都受你踐踏。」

璽克猜測這些只不過是莎紗夫人半夢半醒間的胡言亂語，既沒有意義，也不是對他說的，但是他感覺到走廊上潛伏著的使魔騷動起來，他們聚集起來吼叫著，像一波波浪潮一樣，透過吼叫將某種訊息往外傳遞出去。

「金色的森林會追趕你，但你也是森林的盟友。

「有著艷麗羽毛的巨鳥，帶著你所屬月亮暗面的化身，開啟抉擇的終焉之門。

「你在胎內領受的力量會成為標記，你將帶給萬民試煉，同時考驗自己的靈魂。」

璽克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麼，這些話好像是在形容些什麼事情，但又非常模稜兩可，毫無解讀的價值。

璽克決定低頭繼續看書，這時候門外傳來沉重的奔跑聲。璽克一抬頭，看到蜜姷氣喘吁吁的站在門邊。看到璽克，她用力一揮手，大喊：「出去，馬上出去！」

蜜姷院長看起來張皇失措，璽克不想在這種情況下違抗她。璽克站起身，把書夾在腋下往外走。

離開走廊的時候，他聽見莎紗夫人發出一陣大笑，聲音尖銳宛如刮玻璃，然後大喊：「妳將死於一彎看穿妳面貌的無色之月！妳沒有資格在黑暗裡重獲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