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開庭時間到了,教師魚貫進場,蜜姷院長進場時,所有人都在位子上站起來,直到蜜姷院長站到法官席上,揮手准許大家坐下,所有人才坐回椅子上。
最後,捷薏絲在辯方代表的陪伴下,在廣場的另一頭坐下。
才幾天不見,捷薏絲看起來完全變了個人,頭髮散亂糾結,不知道沾了什麼東西。臉色蒼白如紙,皮膚底下的血管和瘀青看得一清二楚。她一直低著頭,璽克看不到她的表情。
在全場靜默禱告之後,控方代表站到陳述席上,開始對所有人描述捷薏絲所做的事情。控方代表是一名上了年紀,骨瘦如柴的女教師,聲音尖厲得讓人難以忍受:「捷薏絲.吳捺夫,這個卑鄙無恥的賤貨!」控方代表用這句話作為開頭。
「請您注意用詞。」蜜姷院長敲了一下法槌,發出響徹全場的「扣」一聲:「法庭必須公平公正,情緒性的發言有失中立。」
控方得意的笑了一下,她知道蜜姷院長其實對她的用詞非常滿意:「這個不知感恩的雜種。」
蜜姷院長懶洋洋的敲了一下法槌。
控方代表揮舞雙手繼續說:「她得到偉大黑夜教團的栽培,吃教團的食物,喝教團的水、穿教團的衣服,卻對如同母親般慈愛的教團作出這等背叛行為!到底是怎樣邪惡的人才能作出這麼卑鄙的事啊?
「她竟然在獵彘的時候企圖把獵物放走!她應該要協助我們獲得人材,卻不盡她的義務!她趁著我們不注意的時候,企圖讓一個小孩逃出我們的包圍網!」
台下一片嘩然,璽克聽見很多人喊著:「太可惡了!」「去死吧!」
「她背叛了一直照顧她的教團!她是偽神派來的間諜,打算把腐化帶入我們之中!」控方代表不停將無關的罪名加在捷薏絲身上,激烈的陳述足足講了二十分鐘。她每說一句話,每提出一個新的罪名和不同的汙衊,群眾就變得更加興奮,蜜姷院長臉上的笑意也越來越深。
「像這樣一個壞到骨子裡的惡毒賤種,我要求將她處以極刑!」當她作出最後結論的時候,全場陷入狂喜之中,充滿了口哨、掌聲和歡呼。
「控方陳述結束,那麼,辯方要陳述嗎?」蜜姷院長轉向捷薏絲說。
捷薏絲剛剛抬起頭,辯方代表就大聲說:「辯方放棄!」
「我要說!」捷薏絲哭喊著,但是蜜姷院長看也沒看她一眼。
辯方代表用力賞了捷薏絲一巴掌,全場又是一陣歡呼。
「由於辯方放棄自己的權益,本庭只好就控方陳述作出判決。陪審員,請陳述。」蜜姷院長宣布:「由璽克.崔格先生開始。」
璽克早有預感會是這樣,第一個不是他就是伊蓮翠,所以不太吃驚。他站起身走向陳述席。他每靠近那裡一步,就感覺自己離這個地方越遠。這個地方,充滿笑語聲,宏偉的大廳。他不在這裡,璽克.崔格不在這個地方,在這裡的只是一個不知道是誰的肉塊。這個肉塊聽法官的命令,走向陳述席,說出每個人期待他說的話。人聲交錯成一片轟隆隆的聲響,璽克什麼都聽不清楚,也不想聽清楚。
他不在這裡,在這裡的一定是別人。
璽克不認識的這個人站在陳述席上,看見現場兩百多雙眼睛,飽含期待的熾烈視線全都投向他。
「我認為,捷薏絲.吳捺夫,有罪!」那個人用璽克的聲音大聲說。
全場歡騰。
「她用虛偽的虔誠欺騙了我們,侮辱了我們的神!只有殺死她,才能讓她稍稍償還這些罪孽!」璽克的聲音說。再來,那個聲音說了什麼,璽克也記不清楚了。
只有轟隆隆的歡呼和掌聲包圍住他。彷彿為他和世界之間蓋了一堵高牆。這一側是他,另一側是他和這些人。
他不知道自己屬於哪一邊,也不知道哪一邊的他才是現實。
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陳述席上的人已經換成伊蓮翠,他已經回到座位上,聽坐在他後面的學生不斷恭維:「說得太好了,尊貴的殺戮之首!」「不愧是四首啊,真是鏗鏘有力!」「您說得再正確不過了!」
「閉嘴。」璽克嚅動嘴唇,小聲說,這兩個字誰也聽不到。
璽克聽見伊蓮翠的聲音,就像平常一樣,她的語調,每個音都像是在訴說情話,卻又帶著錯亂的殺意:「她有罪,而且我們應該要理智的思考,讓她死去對我們來說有什麼壞處呢?我們會為了失去她感到心痛,我們如此優秀的姊妹啊。但這是我們不得不做的事情。是她逼我們這麼做的,是她讓我們這樣做的。並不是我們願意如此。
「她本來可以成為一個高尚的人,一個讓我們每個人都喜愛的,可愛的姊妹。她本來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她可以掌握權力,為改善世界而努力,可是她放棄了!
「這對我們來說是多麼大的損失啊!因此,我們是想原諒她的,我們非常痛苦,非常傷心,她傷了我們的心,毫無悔改之意。我們只好幫助她,為了減少她的汙穢,為了不讓她繼續墮落下去,只好處死她!」
想要反駁一個人說的話,必須要找到對方邏輯上的破綻。這些人正在講述的話,裡面卻沒有絲毫破綻。
因為他們用的是他們的邏輯。那是一個只在這裡有效,但是完美無缺的邏輯。
在這裡,運行的是他們自有的道理。那個道理重新定義了理智與愚蠢、善良與邪惡,用新的標準去看待每個人的行為。
只要還在「這個地方」,這個道理、他們的邏輯就堅不可摧,能夠消滅一切挑戰者。
因此,璽克不會反駁他們說的任何一句話。
繼伊蓮翠之後,其他陪審員也一一上台譴責捷薏絲,每個人都說她有罪,每個人都說要處死她。場面越來越熱烈,眾人爭先恐後的表示他們對捷薏絲的行為有多麼不齒,而且自己絕對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打從一開始這就不是審判,這不過是處死她的流程之一。
陪審員陳述完畢,蜜姷院長再次問辯方代表:「辯方要陳述嗎?」
「辯方放棄!」辯方代表立刻回答。
「由於辯方放棄自己的權益,本庭將就控方和陪審員的判斷作出判決,辯方有意見嗎?」
「沒有意見!」辯方代表大聲說。捷薏絲不停的發抖。
「本庭宣判,由於企圖縱放人材、藐視教團、對神不敬……」蜜姷院長背出在剛剛的過程裡新加在捷薏絲身上的所有罪名:「本庭判處捷薏絲.吳捺夫,死刑!」
法庭內爆出一陣幾乎可以掀翻屋頂的歡呼,蜜姷院長必須非常用力的敲法槌,才能把叫好聲壓下來:「那麼,由於黑夜王者的慈悲,本庭允許被告上陳述席作最後懺悔。」
捷薏絲終於可以站上陳述席了。她站起身的時候踉蹌了一下,璽克仔細一看才發現她的左腳骨頭斷了,完全沒有作處理。
她拖著一隻腳,只用一隻腳跳著,艱難的往陳述席移動,沒有任何人出手幫她,包括那個在「黑夜教團審判規則」裡載明了,應該負責維護她權益的「被告代表」也只是坐著不動。捷薏絲好不容易才走到台前,用兩手撐在桌面上減輕腳的壓力。她氣喘吁吁,汗水一點又一點的掉在台上。
蜜姷院長敲了兩下法槌,制止旁聽群眾的噓聲。
「我,不覺得我有錯!」雖然身負重傷,捷薏絲的聲音卻宏亮得可怕,就像是把她剩下的每一滴生命都耗盡,去發出這樣的聲音。
「就算你們處死我。」捷薏絲說:「也改變不了良知的聲音。」
「你們要消滅我說過的話,放大你們的聲音。你們以為這樣就可以把善良變成邪惡,邪惡變成善良。你們終究會失敗,你們會在煎熬中等待那一刻到來。
「你們做過的所有事情,沒有一件會消失。每一個亡靈,都會糾纏你們直到地獄深處。」
蜜姷院長一敲法槌,冷聲說:「我們不需要一個缺乏良知的人,來告訴我們良知的事情。」
給捷薏絲的噓聲爆炸般的響起。沒有任何人看起來像是受到煎熬,沒有人看起來像是在擔心受審判。每一個人看起來都充滿了良知。
在宣布處刑方式之後,蜜姷院長大喊:「退庭!」
全場再次起立,送她離開。
捷薏絲仍然站在陳述席上,兩個教師走上前,粗魯的用鐵鍊綁住她。璽克從坐位上站起來,不經意的和捷薏絲四目相對。捷薏絲緊抿著嘴,只看了璽克一眼就被教師拖走了。她的眼裡有一種和火焰相反,卻同樣強烈的感情。
之前璽克總是不能解讀她眼裡的涵義,但是這次在半秒鐘的時間裡,璽克讀懂了她的眼神:那是「失望」。
一名教師走到璽克面前,對他伸出手,什麼都沒說。璽克知道他要的是什麼,那是慣例了,在審判開始前他就準備好了。他直接從包包裡抽出一瓶他親手製作的魔藥交給他。那個人拿到藥之後,扔下一句:「感謝您的協助。」就走了。
法院頂端的鐘響了十二聲,宣布又將有一次死刑。

璽克不知道自己花了多少時間才走回東塔,每次參加完審判總是會這樣,恍恍惚惚的。他覺得噁心,也覺得呼吸困難。這些症狀當他還在法院內的時候不會出現,但是等他往自己的地盤走,就會越來越嚴重。他不得不在路邊的殘存牆基上坐下。他打開腰包,拿出自己調製的藥灌下肚。呼吸順暢許多,卻無法驅散不舒服的感覺。
他坐在比膝蓋矮一些的牆基上,兩腳彎曲打開,手肘放在大腿上,垂下頭,瞇眼向著地面,喘氣。今晚沒有月亮,他幾乎什麼都看不到,卻看見自己吐出的氣漸漸變成白色發光,那些光裡浮現出一張又一張扭曲痛苦的人臉。璽克抬起頭,看那些人臉朝著天邊飄去,逐漸消散。許多說話聲從黑暗中浮現,璽克一句也聽不懂。
很多雙腳穿著破損的鞋子走過,明明沒有遮蔽物,璽克卻看不到他們的上半身。有人在拉他的頭髮,扯他的衣袖,但是璽克很清楚這裡只有他一個人。
「閉嘴。」璽克說。
那些人卻更靠近他了。
「閉嘴!」璽克低吼。
那些人一起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消失無蹤。
璽克用力轉頭,咬牙環顧四周,沒有任何人,沒有任何說話聲。
他站起來,拍拍長袍上的塵土,像是要逃離什麼一樣,快步跑回東塔去。

回房間的樓梯才爬到一半,璽克聽見樓上傳來咚咚咚的下樓腳步聲,抬頭看到舒伊洛奴喘著氣,站在他前方的樓梯上。
璽克這才想到,這個時間舒伊洛奴已經下課了。
舒伊洛奴的眉毛往下壓,眼睛睜大,擔憂全寫在臉上。璽克知道那不是為了自己而有的擔憂。他繼續往上爬,想從舒伊洛奴旁邊通過,但是舒伊洛奴抓住他的衣袖不讓他走。
就像剛剛糾纏著他的那些不存在的人、那些亡靈一樣。
「捷薏絲怎麼樣了?」舒伊洛奴著急的問。
「判死刑。」璽克冷冷的說。
「沒辦法上訴了嗎?不能救她嗎?」舒伊洛奴再追問。
「不能。」璽克說,然後就準備繼續往上走。
舒伊洛奴再次拉住璽克,這次她頓了一下,看著璽克的眼睛,睫毛不斷顫動:「你有試著救她嗎?」
璽克深吸一口氣。
「你有替她說話嗎?幫她想辦法脫罪?你有用盡一切手段嗎?」
璽克咬緊牙關。
「你有站在她那一邊嗎?」
「閉嘴!」璽克對著舒伊洛奴大吼:「妳以為在那種情況下,我能做什麼嗎?」
就在這時候,奈莫和莉絲娜也下來了,他們快步衝下樓,奈莫拉住璽克,莉絲娜抱住舒伊洛奴。
「璽克!別跟小女生計較。」奈莫大喊。
「小舒,我們離開一下吧。」莉絲娜說。
「我不走。」舒伊洛奴瞪眼抿嘴,反而往璽克逼近半步:「你明明就在現場啊。」
璽克透過牙關吸氣,他又開始喘不過氣了。他一踱步,大吼:「妳不走,我走!」然後甩開奈莫,原路衝下樓。
背後傳來奈莫的尖叫:「這裡是你的地盤才對耶!」
沙蒙骨朵的聲音也在他經過旁邊時說:「好多跟我一樣的同伴跟著你,你不會孤單的!」
璽克一直跑到核堡旁的道路附近。他真的快不能呼吸了。他停下來,手撐膝蓋彎腰,努力把空氣吸進肺裡。過了好幾秒,他抬起頭,用嘴呼吸。這附近是低年級生從教室去宿舍的路線之一,從以前就是個埋伏起來殺同學的好地點,璽克第一次被攻擊,就是在這個地方。

那時候璽克和舒伊洛奴一樣,都還只是個一年級生,連課本都看不懂。
他運氣不錯,不是班上第一個被攻擊的人,所以他還能用別人的慘痛教訓,學會保持警戒,防備隨時會出現的敵人。第一個被殺的那位同學,連教師的謊言都來不及看穿,就失去了生命。
他運氣確實不錯,第一次實戰的對手也是低年級生,所以他還有機會活下來,並且透過這次經驗變強。
他的運氣非常好,有奈莫跟他並肩作戰。
第一次作戰,也是他第一次殺人,記憶特別深刻。身後爆炸的時候,那個功夫生澀的璽克根本沒辦法漂亮的閃開。他靠著往前跌閃避,撞得全身是傷,比爆炸造成的傷口還多。
那個攻擊他的男同學,臉埋在黑夜裡看不清楚,獨獨那雙眼睛直刺進璽克心裡。那裡頭明明白白寫著仇恨,雖然璽克根本不認識他。
因為璽克不肯死,所以他恨他。
那個人揮刀砍向璽克,璽克雖然也拔出祭刀,卻沒辦法好好格檔,對方的攻擊都砍在他的手臂上,刀刃直接撞上璽克的骨頭。小小聲的「啵喀」、「啵喀」,皮肉裂開和骨頭撞擊刀刃的聲音,透過璽克的身體傳到他耳中。
然後奈莫撲上來,用他的祭刀在那人肩膀上砍下。但傷口不夠深,那個人轉身揮拳把奈莫打出去,背對璽克。
璽克衝上去,把祭刀深深的插進那個人背部。
第一次把刀插進人體內的手感,只有一開始的那一頓,之後彷彿再無阻礙,刀刃長驅直入,糾纏著刀鋒的組織和骨頭間隙,全都化為震動傳回手上。
血從璽克手上那些深可見骨的傷口湧出,又透過他的祭刀流到那人背上,兩人的血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誰的。璽克鬆開手,拉著奈莫後退。
那個人背上插著璽克的祭刀,在地上掙扎了好久才死。

多年之後,已經是四首之一的璽克,再度來到這個地方。他用袖子把額上的汗珠抹去,聽到自己沉重的喘息聲。他拔出祭刀施法,把自己的聲音限制起來,不傳出去。
然後他慢慢的,一步一步,繞路走向草叢。
不出他所料,那裡躲著一個中年級生,正聚精會神的盯著通道。璽克看到他腳邊已經躺了半個受害者。
在這地方殺人的原則是:不能留下證據、不能有目擊者、不能失手。還有凌駕於一切之上的最高原則:不能讓教師不高興。璽克一一檢視這些條件。
他慢慢走到那人背後,他溶入陰影裡,無聲無息,那個學生完全沒有發現。璽克的祭刀發紅,一刀連皮帶骨切斷那個學生的手,讓他的祭刀落在地上。當他痛到在地上打滾時,璽克踩住他的另一隻手,彎身劃開他的喉嚨。珍貴的血液到處噴,璽克絲毫不在乎,他不是為了蒐集施法材料才殺這個學生,他只是想殺而已。
隨著血腥味擴散開來,璽克聽見自己濁重的喘息聲變得和順,他能吸到空氣了,同時眼前的景象也變得不太真實。
他抬頭看見天上稀稀落落的幾顆星星,腳下的學生一面顫抖一面噴血。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啊?璽克心想。他踢了學生的屍體一腳,打開銀匣讓使魔出來收拾殘局。
等璽克回東塔以後,奈莫告訴他,舒伊洛奴說她不會再過來了。
當奈莫問璽克要不要去搶捷薏絲的屍體時,璽克回答他:「不了,我不想再看到她。」他根本不覺得自己認識捷薏絲,他們不過就是聊過幾句話而已,他也不希望再和她說話了。
一周後,捷薏絲的屍體才出現在中庭的處刑台上——她的處刑整整持續了一周,她才斷氣。
璽克交給教師的那瓶藥,讓她不容易死,才能活了這麼久。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笑獅拔劍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