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月鑑征途

深山裡的小村莊，在大雪的間隙，總算露臉的藍天底下，一名有著淺褐色雜亂短髮的少年，拿著鏟子敲打結冰的土壤。他的皮膚鬆垮，瘦到骨架清晰可見，皮膚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恐懼，顯得慘白。他其實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可能是想把土挖開，弄到裡面的東西；也可能是想挖個洞，把東西埋進去；或者是挖出一條通道，前往某個地方。

他獨自一人在此，隨著時間經過，不管是理智還是體力都逐漸消失。村子裡那十一間空屋，許多已經被雪壓垮，只殘存幾根柱子，還剩半截立在那邊。村外有一具具面色灰白的死屍，由於一個少年雖然明白，卻不肯承認的原因，它們一直繞著村子走動。

少年徒勞無功的放下鏟子，他不記得他上次吃東西是什麼時候了，他心裡有個聲音告訴他，應該要趁著雪停去找食物，但是他已經不在乎了。他什麼都不管了。

「卡搭卡搭。」木柵欄搖晃，發出幾不可聞的聲音。

隨著時間流逝，他不僅僅是感覺到他那一向可靠的力氣越來越小，經常無法回應他的要求。他經常以為自己聽見有誰在說話，但仔細一聽，只有風聲呼嘯。他還開始覺得，那些殘存的樑柱、雪中探出頭的圍籬，好像都會說話，總在偷偷唸著他聽不懂的語言。

「卡搭卡搭。」少年以前似乎從未聽過這種聲音，又或者這些微小的聲音，在過去那些熱鬧的時光裡，他從來不曾注意到過。

少年抱著頭，蹲在結冰的地面，發出一聲狂叫，希望能壓下那些聲音。這裡只有他一個人，他要瘋了。

「卡搭卡搭。」聲音越來越大。

死屍們見狀，繞著村子走的圓小了一些，離開它們早已踩出的道路，往村裡過來。

少年猛然睜開眼睛，抬頭看見此景，他對著死屍吼：「不要過來！」

那些面無表情的屍體們，轉身又慢慢退了出去，繼續沿著那條圍著村莊的圓形道路，不停打轉。

少年依舊蹲在地上。他是不是應該離開這裡，走進森林中，尋覓一條通往城市的道路？雖然他知道成功的機率微乎其微，他十之八九會迷失在雪中，孤單一人死去。

他咬牙看著那些走動的死屍，每張臉他都認得，裡面有他的父親、母親、大姊、二姊，他很慶幸最小的，才九個月大的妹妹得以安息。他閉上眼，制止自己說出那句，幾乎脫口而出的話。

不要走。不要把他留下來。

他和那個已經離開這裡的男孩子不一樣。那個，可能是死者們仍然在世間遊蕩的原因的，黑髮的男孩子。

他不會把這些人留下來。少年一次又一次的這麼告訴自己。就像他也送走了那個男孩。

距離春天到底還有多久？他已經數不出日子了。距離下山的路變得安全，到底還有多少時間？他能撐到那時候嗎？少年不知道答案。

在太陽走到天空中央，而天色同時變暗，氣溫下降，雪花再次降臨的時候，那些人出現了。

那是一支部隊，帶著充足的食物、先進的定位設備，每匹馬、每個人都穿著禦寒裝備的部隊。他們掛在鞍上的燈，在陰暗的天色下，看起來像是能夠融化冰雪般的溫暖。

他們全都穿著合身的窄袖窄褲、長馬靴，在單一顏色的布料邊緣綴上流蘇作為裝飾。每個人身上都有一個銀色盾型徽章，中間畫著白色玫瑰，同樣的圖案也用刺繡的方式，出現在某些人的肩膀和斗篷上。

少年站起身，痴痴的看著他們靠近。

那些人手一揮，他們手中就有各種不同材質的劍形、或是棍狀物體出現。死人們的臉孔扭曲，或是撲向那些人，或是慢吞吞的轉身逃跑。

那些人一個不剩的把死人全都趕到一團，放火燒盡。少年始終站在那裡，看著整個過程。他在心裡向天空和大地祈禱，向那擁有白晝和黑夜之名的長河祈禱，讓死者的靈魂前往他們早該抵達的安息之地。

那些人的領導者，是一名外貌看似二十多歲的女性，她有一頭長而捲曲，顏色像加了很多牛奶的咖啡的秀髮，光澤比她的披風更加耀眼。她在馬背上挺直了背脊，威嚴懾人，但是劍一般的目光、刀一般的眉毛，卻在和少年接觸的瞬間軟化下來。

「我是萊爾諾特，你好。」長髮女子下馬同時柔聲說。

「妳好。」少年回答。他的聲音乾澀，會在奇怪的地方突然變高，他不知道自己多久沒有和人交談了。

長髮女子身高很高，但她在少年面前蹲了下來，目光由下往上看著少年：「我是聖潔之盾皇家騎士團的騎士，」她頓了一下，彷彿在思索該怎麼說下去。「你是聖騎士，我們是來迎接你的。」

「聖騎士？」少年對這個詞有印象，但不熟悉，那是他生活範圍以外的事物，他僅僅知道它印在書上的那兩行介紹。那是一種十分偉大的天賦。

「聖騎士，是為了對抗邪惡而出生的人，是這個世界最初的騎士，所有聖劍力量的起源。天生就擁有讓邪惡之物恐懼的力量。」萊爾諾特微笑，說：「那就是你，你出現在預言裡，我們來迎接你。加入我們，我們會訓練你成為優秀的騎士。」

少年看著萊爾諾特，看著她溫柔而堅定的目光，然後，他又把目光轉到在萊爾諾特後方的部隊，那些人同樣擁有無可動搖的意志。

一個騎士走上來，把保暖披風披在少年身上，問他：「你還有什麼東西要拿嗎？」

少年點點頭，他不知道他能帶走多少東西，但是他希望至少能從這個毀滅的村莊裡帶走一點紀念品。

他清楚的知道，他的人生從此刻開始，已經完全改變了。

十三歲的少年，帶著一個杯子、一條毯子、一身破爛骯髒的衣服，離開他住了十三年，從未離開過的小村莊。

在未來等著他的，是與靈魂呼應的聖劍之力，是榮耀與鮮血相隨的戰鬥，是聖潔之盾的正義要塞，是與邪惡間無止盡的較勁。

他忙碌的忘了過去，不管是醒著還是夢中，都不再想起當年那個男孩。

那個在遭到瘟疫毀滅的深山村落裡，曾經和他兩人相依為命了好一段時間的黑髮男孩。

那個跟著一位陌生人離開的男孩。少年隱隱約約的知道，那個人是特地到村子裡迎接男孩的。

就像萊爾諾特特地來迎接他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