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月鑑征途

萊爾諾特走過昏暗的走廊，兩旁的石磚牆因為先前的戰鬥而破碎，隙縫裡還有洗不掉的血跡。她找到一扇巨大的雙開木門，直接從門上的破洞走進房內。房內看守的騎士朝她行禮。

室內滿是木造書架，上面堆滿了以所尼語寫成的書。

萊爾諾特要找的人，佐羅克，正坐在窗邊的書桌前，以很快的速度一本本翻閱書山。

佐羅克翻書的速度像是每本只讀個幾頁、每頁只讀個幾句就換下一本了。萊爾諾特不知道他這樣讀書有什麼意義，不過在騎士眼裡，大部份法師的行為都和這差不多的意義不明，所以萊爾諾特並不在意。

讓她感到異樣的是別的地方。

這裡是黑夜教團東方學院的圖書館。書架上某些書吸飽了戰死者的血液，散發出血腥氣味。

但是佐羅克坐在窗邊看書的樣子，那種有如在椅子上生根，考生般的篤定感，彷彿這裡是平靜的首都國家大圖書館。

萊爾諾特絕對沒辦法在這裡靜下心看書，而且她認為大部份法師應該也不行才對。

那套桌椅也是黑夜教團的東西呢。天知道上面坐過多少個邪惡法師？

「佐羅克大人。」萊爾諾特出聲問。顧著看書就不管周遭了，這點倒是挺像一般法師的。

「萊爾諾特女士。」佐羅克從書中抬頭，露出微笑：「我可以幫妳什麼忙嗎？」

「沒事。至少工作上沒事。」萊爾諾特說。

「喔。」佐羅克說完，立刻又埋首書中。萊爾諾特覺得這也挺像法師的。

工作上沒有需要佐羅克幫忙的地方。如果是工作，萊爾諾特會派使魔通知佐羅克去找她。她會親自跑過來，是因為一時好奇問了旁邊的人佐羅克在幹嘛，然後得知他在研讀黑夜教團的藏書。

雖然不是預定的工作，不過能對黑夜教團有更多了解，對接下來的工作一定會有幫助。萊爾諾特這樣想，於是跑來問佐羅克有沒有研究出什麼心得。

「你看得懂這種文字嗎？」萊爾諾特走到桌邊，看了一眼佐羅克對面的空椅子，最後還是決定站著。她注意佐羅克的反應，有些法師不喜歡在閱讀的時候被打擾。

「只要是光明之杖持有資料範圍內的詞彙，我就看得懂。文法的話，所尼語的文法其實是幾種語言的混合，看穿這一點以後就很容易了。」佐羅克抬頭，微笑說。

看來可以繼續和佐羅克說話，他不介意打擾。萊爾諾特問：「所以——你有什麼心得嗎？」

「關於哪方面的？」佐羅克問。

「隨便，都可以。」

「都可以嗎？」佐羅克的笑臉看起來有點為難。

「比方說，他們書裡都寫了什麼？」萊爾諾特問。

「沒有新東西。」佐羅克說：「以人類文化來說。」

「什麼意思。」

「這些東西只不過是將人類現有的書籍翻譯成所尼語，再改掉作者名字，偽裝成黑夜教團信徒作品的剽竊之作。」

「啊？」萊爾諾特愣了一下。騎士團有逮到一些黑夜教團信徒，他們都聲稱這是一個古老的宗教，所以累積了大量充滿智慧的典籍。

「書讀得不夠多的人就會上當吧。我因為看過原版，才會知道這是剽竊。沒看過原版的人就會以為這是嶄新的創作。」佐羅克似乎知道萊爾諾特在想什麼，回應了萊爾諾特沒說出口的疑問。

「比較有意思的是，我翻了這麼多本，還沒有看到抄襲那幾本最著名的艾太羅經典。」佐羅克笑說。

「這表示什麼——」萊爾諾特長長的吐出一口氣。

「表示黑夜教有意複製上王教衍生出真神教和真主宰教，從真神教和真主宰教又產生無數小型衍生宗教的過程。」

真神教是現在地球上第一大宗教，真主宰教則是第二大宗教。艾太羅上流社會有很多真神教信徒。真主宰教雖然也積極傳教，和真神教一樣把自己的主要經典翻譯成安各沃語，但沒能在艾太羅站穩腳步。這兩個宗教本來都是上王教的衍生宗教，關係近到不是教徒的人讀了他們的演變歷史，會認為他們信的是同一個神的程度。然而這三個宗教彼此互不承認，在漫長的歷史中互相屠殺。真神教和真主宰教在地球上傳播範圍廣，於是在範圍內產生一大堆衍生宗教或是分歧教派，這些宗教和教派又紛紛聲稱自己才是對的，互不承認，然後彼此發生一大堆血腥的互動。

在讀到這些遠方的歷史之前，艾太羅人從來不知道什麼是宗教戰爭。艾太羅有過很多戰爭，但從來不是為了要別人信自己的神。

在之前的大戰發生之前，艾太羅是封閉的，和垛畢羅噩洲極少接觸。因此真神教和宗教戰爭他們都不清楚。直到海洋發生變化，海上的道路打開了，洋人大舉進到艾太羅，他們才開始知道這些東西。「洋人」這種叫法裡的「洋」字跟他們是越過海洋而來的有關。

然而，在開始接觸洋人和洋文化後，很快的，大戰也因此開打了。

在艾太羅人代代生活的土地上，他們重視的一切，被洋鎗洋砲轟炸成灰。

「這樣下結論會不會太早了？」萊爾諾特問。

「也許吧。不過我是這麼覺得的。」佐羅克闔上手中的書：「真神教在創立的時候吸納了上王教的經典。真主宰教創立的時候吸納了上王教和真神教的經典。黑夜教抄襲了這三個教的經典。你在外殼最華麗的那幾本書裡可以找到很多重複的字句。對了，有件事可以作為參考：有人考據說，上王教主要經典裡的故事，是抄襲自時代更早的民族神話。至於從上王教開始的『惟一真神』這個概念，其實是由於先前一個古老多神教，曾經試圖把太陽神推崇到這個地位，把作法借用而來的。」

「這到底有什麼作用——」突如其來的消息太過衝擊，萊爾諾特覺得似乎有點暈眩。

「不知道。另外，每一次吸納或是抄襲，這一串宗教都會根據當代需求改變，變得更容易讓人接受。比方說從上王教到真神教的時候，就把惟一真神的形象變得和藹可親。上王教裡是非常殘暴的。黑夜教裡也有相應的改變。」

「那是？」

「真神教和真主宰教經常被現代人批評的地方，是他們說不信神會下地獄。黑夜教修改了這一點。就算不信也可以上天堂，只是不能擔任管理職而已。」

萊爾諾特想了一下，說：「但是就算改掉這個教義，他們還是會殺害異教徒。」

「表示這一串宗教之所以那麼暴力，不僅僅是這點的問題吧。」佐羅克微笑說：「我想就算他們的下一代衍生宗教是多神教，甚至衍生出認定世上沒有神的主義、支持不同文化共存的主張，他們還是會行使暴力的。」

「為什麼？」萊爾諾特不能理解。她和同世代的很多人一樣，認為只要那些一神教願意承認其他神，大家就可以和平相處。在她那個世代流行一種說法，說所有宗教的神彼此之間其實感情都很好，在天上合作守護所有人類。不過這種說法始終無法在薩國的真神教信徒圈子裡成為主流。

「教義只是『某物』與現實互動後的結果。只要那個『某物』還是一樣，就像數學沿用錯誤的公式和公設，不管算幾次結果還是錯的。」佐羅克說到這裡，大概是察覺萊爾諾特腦子快燒了，轉換話題：「妳聽說了嗎？有犯人說這些建築『東方學院』，是信奉黑夜王者的古代王國遺跡。」

「聽說了。搞不好還得把這東西列為古蹟保護。」萊爾諾特皺眉說。

「放心，那是假的。我已經檢查過了。這些建築根本就是近代的仿古建築，本來應該是世界各地的廢墟，搬到這裡集中放置。有部份來歷已經確認了。妳可以放心的繼續在牆上釘釘子，絕對不會有學者來找妳抗議。不過裡面也擺了少數幾個真正的文物。我已經裝箱保護了，直接送去博物館給專家鑑定。」佐羅克似乎覺得有趣而笑了起來：「說不定專家會把我的鑑定結果再刷一批假貨下來。希望他們會告訴我判斷依據。」

「這個宗教到底在搞什麼？」萊爾諾特扁嘴說。

「不知道。」佐羅克微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