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月鑑征途

當天晚上，一大群村民聚集在遺跡城市部隊的指揮所前面，請求他們留下來陪村民防守這個村莊。法恩站在旁邊看這一團騷動。
「求求你們，我們世世代代都住在這裡，我們不能離開這裡！」
「這裡是我們的土地，我們的親人都葬在這裡！」
「求求你們！離開這裡我們活不下去！」
人們涕淚縱橫的懇求警戒員們。還有很多人下跪求情。懇求遺跡城市能同情他們的處境。
可是這不是同情就能解決的事情。
「這裡離遏令實在太近了！也沒有完善的防禦工事！」指揮官努力告訴他們，現實的殘酷：「是因為遏令同時攻擊大量目標，兵力分散，你們才能守到現在！等到目標一個個消滅了，兵力集中的時候，就算我們留下來也守不住！你們知道那些沒有守住的村莊怎麼了嗎？」在等待村民收拾行李的時候，指揮官已經和其他部隊交換過情報：「全都被殺了！不管男女成幼，一個不留！遏令打算殺光所有人！」
「就算會死！我們也要死在這裡！」村民哭著、不停重複的說。
如果能用理性想一下就會知道，村民堅持的那些事情都不值得賠上性命。遺跡城市也不可能讓部隊和這座村莊一起陪葬。村民如果堅持下去，結局就是遺跡城市的部隊帶著極少數肯走的村民離開，然後留下來的村民被聖兵殺光。
可是不久前的災厄帶來太大的痛苦，他們還沒有從痛苦中恢復過來，就要失去家園，他們無法承擔這一切。
法恩覺得他可以看到結局了，和他的母親一樣的結局。雖然是透過聖兵之手，但是是一樣的。
這時候，一個頭戴祖母綠蝴蝶髮飾的女人站了出來，站到為難的指揮官和情緒激動的村民之間。她背對指揮官，面對村民。法恩看到她身上散發出來，能夠排除萬難前進的巨大力量，那個光芒彷彿能讓夜晚變為白晝。
但是，法恩覺得不管她說什麼話都沒有用的。
狄旺也曾經對母親說過很多話，但是沒有用。
就算妳拒絕再嫁，死者也不會回來。就算妳不去相親，也會有強制配對。明明有那麼多好男人等著認識妳，妳為什麼要讓強制配對給妳一個會打人的爛男人？
就算那個女人叫村民冷靜、叫他們理性思考，也沒有用的。
女人大聲說話。她的聲音穿透村民發出的哭喊，在喧鬧中讓所有人聽得一清二楚。
「陪我去看新家吧！」戴蝴蝶髮飾的女人說。
法恩眼睛睜大。
「大家，陪我去看我的新家吧！」她又說了一次，然後她開始一個一個的，看著人們的眼睛說話：「雷米，我很喜歡你的笛聲，我在新家也想聽到你吹笛子的聲音。」
「路奇，我想要再跟你一起踢足球。」
她一個一個的，喊出村民的名字，邀請他們和她一起在新家玩耍。
「——你畫的花瓶很漂亮，我的新家裡也想放你畫的花瓶。」
「——妳還記得我們發現的樹洞嗎？我們可以一起去找新的午睡基地。」
「——我喜歡你做的咕咕鐘，我想看下雪版本設計圖做出來的樣子。」
「——你種的玉米很好吃。我和露露麗以前常在裡面玩捉迷藏，我還想看到你的玉米田。」
「——我還不知道你為什麼總是知道挖哪裡會有水，你很重要，我在新家也會需要你。」
慢慢的，大家冷靜下來了。有些人開始思考，也有人和戴蝴蝶髮飾的女人聊了起來。說著他們曾經有過的美好回憶。
然後，不可思議的，開始有人自己提出：「我該回去收拾東西了，會來不及搬家的。」
漸漸的，人潮散去了。指揮官鬆了一口氣，叫隊員們回到自己的崗位上。
那個戴蝴蝶髮飾的女人跟著最後幾個人，一面聊天一面走遠。
法恩聽著她的聲音逐漸遠去。
氣氛變了。法恩知道，絕大多數村民會盡快整理好行李，跟著部隊離開。就算還剩下一點人不肯走，也可以讓要走的村民架著他們一起離開。這個村莊不會和他的母親有同樣的結局了。
如果當初他和狄旺說出不一樣的話，母親的結局會不一樣嗎？法恩不知道，這個問題太難回答。母親對所有人都封閉了心靈，但是那個女人和村民之間，早在法恩來到這裡之前，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了強大的連結。有了那個連結，加上那個女人本身的力量，透過強力的話語、具有穿透力的聲音，將一度封閉的村民心靈再次打開。
在村民的心靈開啟時，法恩身上也有什麼事情改變了。
有生以來第一次，法恩很想找個人問問：「她結婚了沒？有固定約會的對象嗎？」
法恩發現，他無法把打聽這件事的念頭從腦中驅逐出去。

距離聖兵撤退過了三十二個小時，下午兩點多的時候，警報再次響起。
多夫雅的第一個反應是戴上鋼盔，穿上防彈衣，拿起鎗衝出門，要去城牆上的防禦位置。
但是緊接著，她聽到廣播，叫所有人就近找掩蔽。
「空襲！」
多夫雅看到兩個黑影從空中掠過。那是遏令的機械鳥。性能比他們用的機械蝙蝠強大得多。可以載得動聖兵飛行極遠的距離。
機械鳥飛過去之後，村裡就有地方爆炸了，黑煙直衝上天空。
對方在往村子裡丟炸彈。
「可惡！不准再——」多夫雅舉鎗射擊，但是對方完全在她射程之外。
要到高的地方去。多夫雅想到長老家所在的山坡上，但是距離太遠了。在她跑動的時候，又發生了兩起爆炸。
她選了一間三層樓的房子。這個地方人們向來不鎖門。她直接衝進去，直上三樓，然後爬到屋頂上。
她舉鎗瞄準機械鳥。還是差太多了。如果他們可以飛低一點的話——
在她這麼想的時候，她看到一台遺跡城市的機械蝙蝠，透過彈射器飛上天空。
多夫雅知道，機械體的表現差距，除了受機械體之間的性能差異影響之外，還有很大部份取決於使用者擁有的「賦予」魔力。他們自己的機械蝙蝠雖然比遺跡城市警戒隊用的差一些，但是他們的機械蝙蝠之所以飛不遠，最主要原因還是因為他們的人的「賦予」魔力，遠比遺跡城市的警戒員弱很多。
雖然知道會有差距，但多夫雅看到的，差距遠遠大過她的想像。
那台遺跡城市的機械蝙蝠爬升的速度快如子彈，瞬間就飛到比機械鳥更高的地方。多夫雅的眼睛根本跟不上。明明性能比較差，卻飛得比機械鳥更快、更靈活。
黑影在空中交纏，多夫雅的眼睛看不清楚他們的動作。
然後兩台機械鳥就旋轉著墜落了。他們從高空斜斜的往村外掉下去，最後墜毀在村外的森林裡，伴隨著爆炸冒出巨大的火柱。
多夫雅目瞪口獃的放下鎗。警報解除。完成任務的機械蝙蝠放慢飛行速度，在多夫雅的頭頂盤旋，慢慢滑翔降落。
飛行機械體的高度越高，落在地上的影子就越大、也越淡。
但是此刻在多夫雅眼中，那台機械蝙蝠的影子大到能夠遮蔽全世界，濃得讓她無法看見除此之外的任何東西。
機械蝙蝠降低高度，緩緩飛過多夫雅眼前。多夫雅看到了，坐在機械蝙蝠上的男人的身影。
多夫雅看過各種美麗的色彩，她總是盯著美麗的色彩看，但是那個男人不是她習慣看到的藍色、紅色、黃色、綠色、紫色這些鮮明的色彩。那個男人是黑色的。
多夫雅記憶中的黑色總是其他顏色的陪襯，例如襯托繁星的黑夜。但那個男人的黑色就是她視野中的主角，那是炫目的黑暗。遺跡城市的銀灰色機械蝙蝠、空戰部隊的亮橘色制服，都成為這片黑暗的畫框，襯托出他英俊的側臉和挺拔的身形。
一直到機械蝙蝠飛回機場，她的視線都無法移開。
有生以來第一次，她感覺，她想要這個男人。

法恩的機械蝙蝠飛回停機坪。他漂亮流暢的降落，沒有一絲顛簸。
他下了機械蝙蝠，發現同事聚集起來在等他。他們臉上都帶著微妙的笑。
「第一次看到你這樣飛啊。」領頭的艾歐司笑說。大家都在點頭。
「怎麼飛？我跟平常沒兩樣。」法恩板著臉說。
「你特地兜了那麼大一圈才降落，還說跟平常沒兩樣？你是特地秀給屋頂上那個女人看的吧？」
自己都沒察覺的事情，被人說出來了。的確如此，甚至可以說是反過來了。他是特地飛過去看那個戴蝴蝶髮飾的女人的。然後既然同時自己也會被看到，他就飛得特別慢、特別優雅了。
法恩的臉一下子漲紅。說不出話來。
「嗚哇。」看到法恩反應這麼大，反而是艾歐司覺得自己有點過份了。艾歐司縮了下脖子，帶點歉意的說：「我去幫你問問看，她結婚了沒吧？」
法恩想了一下，說：「好。」他想，像那樣光采奪目的女人，一定在成為大人當天就被求婚信淹沒了吧。不可能還沒結婚。只要知道她已經結婚了，法恩就可以死心了。
結果一個半小時後，艾歐司探聽回來了。他興高采烈的告訴法恩：「她叫多夫雅。還沒結婚，也沒有情人！你可以追她！」
法恩覺得自己不該打聽這件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