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月鑑征途

會議結束後，作為新任所長的第一個指令，史密斯動員所有留下來的人，撕掉所有房間的封條。未來機關就從這一刻開始運轉。
本來這種任命會提早告知當事人，也會事先詢問當事人意願，但史密斯卻是到今天才知道，也沒有被問過想不想當，這表示高層完全不在乎這件事，只是隨便抓個人來接爛攤子罷了。
雖然知道她只是基於政治因素，純粹因為沒別的人選了才接任所長，但史密斯沒有放過這個機會。她得到了印在名片上非常醒目的頭銜。她現在能夠拜訪以前根本不會給她機會見面的人。她說的話，現在即使是不認識的人也會認真聽。她開記者會，幾個世界大報的記者一定會到齊，報導也一定會刊出（內容合不合她的意是另一回事）。
她很快鞏固自己的位子，網羅人才、爭取資源，讓未來機關的運作再次上軌道。
她要做她認為該去做的事。

史密斯領導未來機關做兩件事。
一是，要把許願寶石停下來。
許願寶石因為那個人渣的關係，已經無法再許別的願望了。人類現有的科技無法摧毀它，連削弱力量都辦不到。
集合了人類最聰明的頭腦，賭上人類未來的研究，最後做出的是一顆擬似許願寶石。
擬似許願寶石只能實現一個願望，就是和外星人的許願寶石一同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擬似許願寶石使用太空船上拿到的特殊原料，無法生產第二顆。而且它需要充能以後才能使用。充能所需的時間是一千年。
史密斯在幾個特別的記憶庫裡留下訊息，要未來人在滿一千年時前去許願停止大死亡。或是，在滿一千年以後，播放的訊息會改成告訴他們直接去許願，跳過一千年的說明部份。
二是，要建立傳承人類文明的系統。
現代人在嬰兒時期和老年時期死亡率特別高，中間有一段不太會死掉的安定期。現在人類文明的傳承方式都是配合這一點。
史密斯認為，許願寶石引發的循環，周期恐怕會越來越短。第一次大死亡後，還有很多人沒認清現實，還沒開始拼命生，再來幾次「大死亡」就不會有人這麼天真了。
等到人類把所有繁殖潛能都發揮出來，頻繁到來的大死亡，每次都會殺死大量正值文化傳承階段的人類，削減人長大成熟所需的平均壽命，這會導致人類的文明失傳。
而且，因為在未來世界，除了拼命生以外的事情都會變得不重要，未來人恐怕不會覺得失去文化有什麼關係。會演化的不是只有基因，文化也是。她難以想像人類的文明會因此演化到多麼可怕的狀態。會不會彷彿野獸般，再也沒有人讀書了。
或許，現在看來理所當然的一切都會消失。文明會歸零。必須要有一套系統，能夠在連用來描述當前文明的語言都失傳以後，還可以從零開始，把他們的文明傳達給後世人類。
用心靈感應和未來人類溝通，是跨越語言隔閡最理想的方式。
然後，為了鼓勵未來的人們追求繁殖以外的目標，要讓他們能夠透過學習文明，得到有利生存的因素。
為此而產生的，就是數以千計，內容從簡單到複雜，形成一整套課程，贈送城市作為破關獎勵的記憶庫系統。
由於預算限制，幾個特別的記憶庫做得特別好，使用當前最頂尖的技術，例如作為起點的一號記憶庫，那是最重要的，其他一般記憶庫只能盡力而為。
記憶庫大量使用念動力系統。因為念動力的使用方式最符合直覺，能夠降低未來人的適應難度。
有了這套獎勵系統，史密斯希望這會鼓勵人類，朝著強化頭腦的方向演化——無論是基因還是文化。
建造記憶庫的計畫非常複雜。史密斯領導團隊一一克服難題。過程中發生了一個小插曲。
為了讓未來人能夠容易取得裡面的知識，記憶庫建造得很容易進去。
記憶庫歡迎人們進入。
不過，小陳提議：「應該要有防止人類在裡面搞破壞的衛兵。」
這句話一說出來，共事的研究員紛紛露出疑惑的表情：「可是這是歡迎人進入的地方，卻要設守衛嗎？」「有衛兵不就表示我們對訪客有敵意嗎？但我們明明樂見他們拜訪啊。」「我們應該張開雙手歡迎他們啊。」
小陳總說人們這種態度是「太善良」。
史密斯並不認為「歡迎進入」和「以防萬一」兩者有衝突。她開始思考要如何說服大家。
從「流放組」時期就跟著史密斯的人，搶先表示支持。
懷特說：「我贊成設置衛兵，而且要非常強大。」
霍夫曼大聲說：「我也認為衛兵是必要的。以防萬一。」
佐藤說：「真正的好奇心不會被守衛嚇退的，放心吧。」
拉朱說：「圖書館也會有小偷的。」
於是這件事就這麼決定了，細節就交給贊成的人決定。
霍夫曼說：「像《說不完的故事》的大謎門那樣，設一對獅身人面像吧。」
懷特說：「既然要設，那就順便讓他們問那個經典謎題吧。」
史密斯看他們興致勃勃的，可能要開始提出壞心眼的主意了，出來喊停：「我們是要歡迎進入的，答不出來怎麼辦啊？」當場吃掉嗎？
「答不出來的話，站一個小時就讓他們進去。」佐藤平靜的說。
大夥用驚愕的眼神看著他：「想不到你這麼殘忍！」「太可惡了！」「這是體罰！」「吊銷你的教師執照喔！」
莫名遭到圍攻，佐藤左右張望，眨眨眼：「難道你們反對？」
「我贊成。」「就這樣。」「這主意很好。」「體罰萬歲！」
佐藤皺眉說：「你們人還真好。」
史密斯在旁邊抱著肚子笑。

達成這兩個目標花費了數十年時間。在這期間又發生了一次大死亡。還有很多很多的事情。
本來已經不太發生的隨機殺人案件，又大量增加。犯人都聲稱自己是為了保護全人類的未來，而且把那個人渣的照片掛在房間裡膜拜。
種族歧視團體大為振奮，打著「人類的名額是有限的，只能留給優秀的人」的名號，對少數族群發起屠殺。
出現了邪教組織。他們鼓吹女性應當摘除子宮來避免生下後代。他們的女性成員在螢幕上驕傲的露出腹部長達三十公分的巨大疤痕，說只有摘除子宮才是負責任的做法。後來被記者抓到，他們的男性高層建造後宮，生了一大堆孩子。
已開發地區對未開發地區的援助斷崖式減少。無國界人道救援團體因為沒有錢，所有活動停擺。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人們死於貧窮、疾病和戰爭。
全球政策開始有意的朝著製造並消滅弱勢者的方向發展。社會福利措施大量削減，連公共衛生預算都被砍光。傳染病在本該絕跡的地方流行起來。
同時出現了新的主流經濟理論。提出並推廣這個理論的少女猛然爆紅。她在聯合國大會上演說，痛罵給世界帶來災難、剝奪下一代夢想的大人們。過程全球轉播。
這個新的經濟理論認為「當前的一切經濟問題，都是因為社會下層人民使用較多社會福利，卻較少繳稅造成的。」惟一的解決之道就是「收入越少的人應該要繳越多的稅。」
各國紛紛追上這個最新理論，改變應納稅額計算公式。即使有經濟學家仔細計算過，發現社會中下層民眾已經負擔了國家百分之九十七的稅收，而且國家收到的稅有百分之九十五用在了百分之十極端富有的階層身上，這百分之十的人還幾乎沒有、甚至是根本沒有繳稅（他們會使用跨國避稅手法，所以向來不太交稅），也改變不了任何事。少女的名字全球每個人都知道、一天要聽到好幾次；經濟學家發表的文章遭人檢舉含有色情內容，被所有社群網站下架，找不到申訴管道。
已開發國家裡，很多原本生活過得去，有納稅、有對社會作出貢獻的人們，因為被政策惡意刁難，迅速沉淪。中產階級完全消失。貧富差距惡化。
人們的觀念改變了，認為陌生人的死亡是好事。
只要能讓自己身邊的人不受大死亡的威脅，別人最好都去死。
為了在這個人類不再互相幫助的世界裡生存下去，在死亡邊緣掙扎的人們拼了命開發雨林。就連激進環保團體僱用傭兵殺人，也無法阻止他們。雨林終究被人們燒光了。
在製作要放在記憶庫裡的檔案時，工作人員問史密斯，要不要告訴未來的人類，大死亡的發生條件是人口達到七十億？
史密斯考慮以後說：「說，但是只放在一千年以後，人們可以結束大死亡的時候才播放的那個檔案裡。」
如果大死亡的發生條件失傳了，就讓它失傳吧。

數十年的期間裡，未來機關做出了一個地球人口計數器。藉著偵測許願寶石的狀態，來得知現在地球人口是多少人。
史密斯沒有把這個東西的製作方法保存進記憶庫裡，她覺得未來人類不應該需要這個技術。
第二次大死亡發生前，還有很多人抱持僥倖心理，覺得也許什麼事都不會發生。等到第三次大死亡越來越近的時候，人類就按捺不住了，戰爭爆發。
史密斯和她的組員，看著計數器瞬間少掉數百萬人，這樣的事情一次又一次發生。
「再多來點輻射塵，我們就不用擔心大死亡的問題了。」史密斯說。
「應該不至於，總會有人類活下來的。有的人類即使暴露在高劑量輻射裡，也不會發生白血病，子孫也不受影響。也有人類免疫愛滋病。不要小看生物多樣性了。只是以後的地球上會都只剩他們的子孫而已。」懷特說。雖然她說得很肯定的樣子，但這裡面也包含了「希望事情會是如此」的想法。
史密斯心想，要不是擔心疫情失控，現在應該已經有人在故意散播傳染病了。不過既然現在都已經用到這種手段了，要是人類能撐過這一次大戰沒滅絕，下次大死亡前，應該就會出現人為的黑死病大流行了吧。
就結果來說，這些事情延緩了下一次大死亡的到來。

堅持節育的人越來越少。後來連人工生殖技術都投入繁殖競爭中。還有技術嘗試透過人造子宮一口氣培養數百個嬰兒。
一般來說，嬰兒要從媽媽肚子裡出來以後才會被許願寶石採計進人口數裡，但這些人造子宮裡的胎兒，卻在有心跳的瞬間就會被許願寶石採計為地球人口。即使他們由於技術不成熟，並不健康，沒有能力在人造子宮外存活也一樣。
綁架女人強暴懷孕生子的犯罪行為，成為社會常態。因為是常態，是很普通的事，沒啥大不了的，又不會少塊肉，是女人逼他做的，錯的是社會，他才是受害者……所以就算抓到了，判刑也不會超過三年，還要有「將女方毆打至重殘或死亡」才會判到三年這麼重。
法官是這麼說的：「只要孩子的母親能放下仇恨，不要只想著報復，而是付出努力修復和孩子的父親之間的關係，就能過著充滿愛的人生，也能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
人口販賣猖獗。處女的價格比非處女高。
眾多已開發國家追隨落後國家的腳步，重新將墮胎定為刑事罪。無論理由為何、無論懷孕多久，皆是觸法，沒有合法墮胎期限、不存在任何合法墮胎的理由，也不存在任何容許的墮胎手段。
有醫生在強暴案發生四小時後，提供了可能導致流產的防性病藥物（是同類藥物中效果最好、副作用最少的。需要連續服藥一個月）給受害者，被關進牢裡並吊銷執照。
墮胎者和協助墮胎者最重可處兩百五十年徒刑。孕婦因為無法取出死胎而死於敗血症的案例再次出現。社運發起抗議活動：「薩維塔（Savita Halappanavar）和瓦倫蒂娜（Valentina Milluzzo）再次被謀殺！」
除此之外，坐牢的女人經常失蹤，從此永遠下落不明。警方報告都說是她們逃獄，但也沒有發動追捕。
甚至出現了處女被判犯下墮胎罪的奇案。身體檢查確認從未懷孕過的女性，被檢舉墮胎，後被判有罪，但新聞只鬧了幾天就消失了，也沒人知道當事人後來怎麼了。
已經沒有任何地方是女人可以安心一個人出門的了。
史密斯在研究所裡設了宿舍給員工入住，她也和懷特住在研究所裡。任何人出門一定要有荷鎗實彈的警衛陪同。

在判斷第三次大死亡肯定要發生以後，史密斯通知所有未來機關的人，讓他們決定自己之後的行動。
在第三次大死亡來臨前，史密斯和懷特待在未來機關，他們小組的辦公室裡。巨大的落地窗朝向中庭開口。外星人的太空船就停在那裡。
彷彿奇幻故事中的秘銀般，外星人的太空船外殼閃閃發亮，曾經給人類帶來多少關於未來的夢想。
自從史密斯的小組從「流放組」的狹窄辦公室搬出來，已經過了好長一段時間。
小陳和朋友舉辦棺材壽衣派對，打算一路喝到掛。霍夫曼跟家人一起度過。佐藤在第二次大死亡中死亡。拉朱在街上遭到鎗擊，還在醫院裡跟死神拔河。其他使用這間辦公室的人也在重要的人身邊，待在自己最後一刻想待的地方，全都不在這裡。
房間裡只有史密斯和懷特。
其實，擔任未來機關的所長，對史密斯來說是有點超出她的能力了，但是懷特擔任她的副手，這些日子以來一直全力支持她。在她每次覺得自己快撐不住的時候，總有懷特的及時救援。
很多人非常期待她們出櫃。甚至有社運人士公開說：「如果史密斯博士能坦誠面對自己的性向，對於提升同性戀的社會地位會有很大幫助。」
但是她們才不要為了符合別人的期待，而偽裝自己的性向。
有謠言繪聲繪影的說史密斯被男人拋棄墮過胎所以不再愛男人。人類的想像力也太驚人了。她只是反對教會推動的反同性戀和反墮胎法案而已。
很久以前，史密斯和懷特會說她們是非常好的朋友。現在她們會說，她們是彼此的摯友。
無論地球發生了什麼事，這份感情直到死亡都不會斷絕。
這個時代的人們太看重愛情了。除了愛情，也有很多其他很美的感情。未來的人類能夠明白這點嗎？
小陳的桌上放著一個小小的佛像。當初他把佛像拿來時，史密斯還調侃他說：「你不是無神論者嗎？」
小陳咧嘴笑說：「這種時候就會想找個心靈依靠啊。」
佛祖對著史密斯和懷特微笑。小陳說得沒錯。現在史密斯能夠體會了。
「佛教有『輪迴』的說法吧。」懷特低聲說：「要是我們死了，下輩子還會再見嗎？我們這個小組，也許哪天會變成不同的人，再次集合？」
「下輩子還想被我使喚嗎？」史密斯笑說：「輪迴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吧。男人變女人、女人變男人，身份、地位、關係都會改變。再說投胎成動物的機會大得多吧。以後說不定都沒有人類可以當了。我還滿想當當看水熊蟲的。」
「我想當當看章魚。最好是小飛象章魚。」懷特笑說：「如果我們還會在轉世以後相遇，下次我想早點認識妳。」
史密斯笑著回答：「我也是。」
「佛祖聽得到我的願望嗎？」
「祂又不是許願寶石。」
「說得也是。」
掛在落地窗上緣的地球人口計數器，數字越來越大。
「這是第三次大死亡了，這次也通過的機會是八分之一。」
「不管妳通過幾次大死亡，機率都是二分之一。妳數學要重學啊。」
「說得也是。」
她們一起看著計數器最左邊的數字由6變成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