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月鑑征途

早餐會議結束後，一半人開始工作，一半人去睡覺。
史密斯處理各種大大小小的事情。各部會聯絡、參加跨小組會議，文書雜務，組裝心靈感應溝通系統機台，閱讀科學期刊，去審核委員那裡扮演一個火冒三丈而且很難搞的惡棍……
中餐她離開研究所，到附近一間她和懷特常去的魚料理餐廳用餐。她點了常點的魚排，在等待餐點上桌期間，熟識的店員神秘兮兮的跑來告訴她：「上次妳『朋友』跟一個男的來吃飯。他們看起來很熟的樣子耶。」
這種神秘兮兮的表情，史密斯再熟悉不過了。這是發現妻子有外遇可能，於是跑去通知丈夫的表情。史密斯平靜的回答：「喔，那是她大學同學。我們都很喜歡這裡，所以會帶朋友來吃。」
店員沒有得到預期的反應，疑惑的愣了下，就又跑去忙碌了。
不久後，史密斯得到了她的魚排和果汁。
在這個時代，凡是教養良好的人都認為，讓同性戀能夠自在的生活是很重要的。這是好事，史密斯也贊成，只是這個風氣給她和懷特造成了些許微不足道的困擾。
史密斯和懷特住在一起。她們常常在這一帶形影不離的到處出沒，一起吃飯、喝酒、購物、參加演唱會，結果就是誤會的人層出不窮。
常有人以為她們是尚未出櫃的同性愛侶，於是特意在她們面前稱讚同性戀的優點，或是詢問一些關於同性戀的問題，想藉機強調自己覺得同性戀也很好。
但她們不是情侶，她們是非常好的朋友。
她們是在以前的職場認識的。她們覺得和對方一起工作很愉快，不知不覺的，開始連私生活都混在一起。然後認識的時間長了，都三天兩頭跑去對方家過夜了，就乾脆住一起了。畢竟獨居會有種種不便，生病也沒人照顧，既然眼前就有現成的優良室友，就合租吧。
她們只是都沒有和某個男人墜入愛河而已，不是同性戀。
史密斯已經認清，以自己的個性不太可能結婚了，懷特可是還抱著「或許會有我看對眼的男人出現」的想法，覺得時機到了也許就會結婚了。對於被誤會這件事，懷特比史密斯更困擾。要是讓她因此錯失機會，會很討厭的。偏偏那些人並不會真的問出口「妳們是情侶嗎？」而是小心翼翼的維護她們「還沒有出櫃」的狀態，所以也沒機會澄清。
不可以既沒有兩情相悅的男人，也沒有兩情相悅的女人，就只是和自己想同住的人同住嗎？史密斯覺得這個時代的人，把愛情看得太重了。

下午，跟合作的巫師一起點薰香冥想（共同活動對增加信賴很重要，信賴對實驗順利很重要），然後測試各種外星科技，收集數據。
一直忙到下午五點，史密斯開始覺得疲勞了，於是自主下班。剛好這時候夜貓子們也差不多起床了。於是她和剛起床的懷特去吃晚餐。吃完晚餐，兩人回家看網路電影，一起談論劇情和演員的演技。等到晚上九點，史密斯要睡了，懷特才出門工作去。
這座城市治安良好，而且有一半人是夜貓子。即使是深夜，女性也能安心獨自在街上行走。不過考慮到那個人渣還沒滾回自己的國家，小陳特地先和懷特會合，再一起進研究所。
史密斯心想，教養良好的男人一般都會說這點事沒什麼，就是很普通的保護下自己生活周遭的女性。不過從女性的角度來看，男人有沒有做這點事，對她們有很大的影響。
抱持著一份安心感。史密斯上床睡覺。

凌晨三點，史密斯被警笛的聲音吵醒。聽起來像是全市的救護車和消防車、警車通通在同一時間鳴笛衝出去了。
史密斯想不出來是什麼災難會導致這種情況，這麼吵她也沒辦法回去睡。她拿起擱在桌上的螢幕，打算上網搜尋本市的即時新聞。
就在這時候，懷特打電話來。
「喂？」
「妳還活著！馬上到研究所來，出大事了！那個人渣許願殺了一半人類！」
史密斯瞬間說不出話來。頭腦直接停止運作。她打開新聞頁面，還沒輸入本市名稱，就看到「發生大量死亡事件」的新聞占據主要位置。點進去，無數條細目根本看不完，還一直在增加。
她換好衣服，下樓出門。街上一團混亂。到處都可以看到倒在路邊的人，救護車根本收不完。而且還塞車了。有人揹著人在街上狂奔。有人在做心肺復甦術。有人在尖叫。狗吠個不停。
所有一切都像在看恐怖片似的，非常不真實。
她前往捷運系統，結果停駛。路上的共享單車也被搶光了。她只好用跑的去研究所。有幾條街的路燈因為電力系統損壞而熄滅。在明亮的滿月下，她一一推開驚慌的人群，朝研究所跑去。
到這時候，她的腦子才又開始轉。於是她知道，災難才正要開始。
史密斯氣喘吁吁的抵達研究所。她不知道自己多少年沒這麼狂奔過了。懷特和小陳來迎接她。佐藤衝回家了。拉朱卡在路上。霍夫曼和家人在殯儀館，他說天亮以後會過來。
研究所裡一團混亂，大家都在打電話問別人生死、或是回答別人自己的生死。
史密斯跟著同仁衝進許願寶石的研究室，看監控錄像，看那個人渣許下願望的瞬間。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如果是要報復我們的話，這個願望不會實現的啊？」
「那個人渣迷戀幾百年前的人口爆炸論，他認為這樣是在拯救人類。」
「大白癡！那個人渣廢物！」史密斯忍不住爆了粗口。因為太過激動，她把腦內思緒直接一字不漏的飆罵出來：「這樣反而會導致人口爆炸！人口爆炸論提出以後，因為發生綠色革命，糧食產量提高，預言沒有實現！
「人類不會無限制的一直生！本來人類就是會進行生育控制的生物，在生產力低落的原始採集部落，就會透過藥用植物墮胎和殺嬰的方式控管人口，避免人口數量太多，所有人都吃不飽。是因為進入農業社會，勞力密集產業人口越多越有利，才開始大量生小孩。
「近代發生人口轉型。兒童權益的提高，兒童開始工作年齡上升，父母要撫養孩子的時間延長了。還有產業轉型，從勞力密集產業轉移到頭腦產業，學歷變成生存必須品。過去讓小孩幫忙賺錢的思維不合用了。生育意願於是下降。現在父母會少生孩子，把資源集中在培育少數孩子上面。
「只要居住空間不足，人類就會浮現人口控制的原始本能，變得不想生。現在已經很多已開發國家在為少子化困擾了，在透過住房政策鼓勵生育，他的腦子還停留在人口大爆炸的階段？
「要阻止人口爆炸，最重要的是提升醫療水準和衛生條件，提升孩子存活率！醫療和衛生水準低落的地方，生十個孩子很可能會死八個，所以當然會生越多越好。如果每個地方每次生產孩子都能平安長大，大家當然就少生了啊。他以為女人喜歡生那麼多次嗎？懷孕生產是拿命賭的耶！就算沒死也會傷害健康耶！
「他不知道天災和戰爭都會引發嬰兒潮嗎？死很多就會讓人類生很多！是原始本能！他這會讓嬰兒潮成為固定狀態！現在大家都只生一到兩個孩子，人類本來是可以生十幾個的！大家都在自主控管人口，他為什麼視而不見？
「用隨機當成篩選條件的物競天擇，除了數量，沒有別的條件可以提升生存率，這樣為了保證自己會有後代存活，只會讓大家開始繁殖競爭，拼命能生多少生多少。就算有群體肯為了避開死一半人的情況而節育，訂定規則控制生育，只要還有人拼命生，節育群體就會在繁殖競爭中落敗滅絕。這種對違規者壓倒性有利的規則不可能所有人都遵守。最後，什麼都不管只拼命生的群體才會延續下來。再也不會有人節育了！
「最後會變成，人類會朝著除了『要一直生』之外，什麼都不重要的方向發展。我們現在重視的事物，自由、平等、愛，一切一切，都再也比不上繁殖的重要性。」
像史密斯和懷特這樣，不用急著結婚生子，自由自在衝事業的女性，還有與心愛的人結褵而能得到眾人祝福的同性戀，在那樣的未來都將消失。
人類會在人口倍增和死一半之間，重複跑著沒有最高速限的循環軌道。
現在所有人都在看著史密斯了。她終究沒把最後一句心聲說出口。這裡的人都很聰明，史密斯說到這裡時，大家都已經想到同一件事了，流露出絕望的眼神。
史密斯心想：那是地獄啊。

說到資源，人類最先想到的，通常是土地、水、糧食，還可以加上礦產、電力，也有人會想到空氣。其實，人類本身也是人類擁有，而且生活必須的資源。
瞬間失去一半的人類，足以讓社會系統崩潰。
接下來數個月的時間，全球經濟骨牌式崩潰。
農作物沒有人照顧和採收，直接爛在田裡。物流因為輸送環節斷裂而無法送達。商店貨架上空空如也，情況能夠媲美大型天災。工廠紛紛停工。街上堆滿了垃圾沒有人收。同時，搶案和闖空門竊案頻繁發生。
醫院關閉。停屍間滿了，街上瀰漫著屍臭味。不少家庭裡所有人都死了，沒有人通知外界來收屍，於是原地腐爛。
活下來的人因為太過震驚，許多人只是失了魂似的到處晃蕩。
捷運長時間停駛。據說是死了太多員工。隨機死一半人，表示每個地方不會很平均的死一半人。有的地方死的人多，有的地方死的人少。捷運公司就是死了特別多人的地方。
許多企業因為失去領導階層而解散。政治領袖也死了很多，擅長爭權奪利的人鑽空子崛起，幾乎引導人類走到世界大戰的邊緣。
幸好世界大戰最後沒有爆發，所以幾個月以後，人類慢慢的重拾秩序。
警察再次上街巡邏。人們努力接下死者的工作。老闆重新招募員工。法院開始分配死者的資產。所有商品重新上架的同時，也重新定價。
屍體慢慢的收拾完了。陷入瘋狂的人也安排去處了。

「大死亡」過後一年，史密斯和懷特搭捷運去研究所。
未來機關被追究責任，暫時關閉進行調查。由於社會發生混亂，直到今天才要公布處分結果。
雖然搭捷運的人減少了，但是捷運也減少班次和每班次的車廂數量了，車廂裡沒有空位，她們站著抵達目的地。由於人口減少，住在城市邊緣的人往中心移居，有些捷運站停止營運，車子不再開到那裡去。車廂裡貼著新的路線圖。
治安變差了。在混亂期間，很多人學會把犯罪當成正職做。這些人不會因為混亂結束就改邪歸正，也會積極影響別人和他們用一樣的方式生活。風氣這種東西一旦敗壞就很難恢復。於是在這座城市，女人已經不能半夜獨自出門了。懷特勉為其難的改在白天活動。

到了研究所，人們苦笑著互相打招呼。
他們在原本用來提報研究進度的大會議室集合。大會議室的牆壁上裝飾著巨幅外星人的太空船復原模擬圖金屬浮雕畫作，旁邊寫著精神標語：「為推進全人類的幸福努力。」現在看來只覺得諷刺。
由於死了很多人，也有很多人沒待到這一天就離開這座城市了，以往每次提報都會爆滿的會議室裡，滿是空位。
處分結果開始公布，從所長開始一大堆人被撤職。不意外。老實說，史密斯認為未來機關是要解散了。許願寶石的研究是最重要的，所以未來機關裡的人，不管原本是哪個小組的，多少都有在那個研究組幫忙，也就會因為連帶責任被處罰。根本找不到輿論能接受的人接任所長。
史密斯等著政府官員說出「未來機關即刻解散」這句話，結果她聽到的是自己的名字：「……史密斯博士從現在開始，接任未來機關所長。」
史密斯都忘了，因為她的小組是「流放組」，未來機關裡惟獨他們沒有碰過許願寶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