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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後,多夫雅和露露麗騎狗去湖邊散步。
「大家都叫我早點決定,早點生孩子,可是我就是沒有中意的男人。」道路很窄,多夫雅騎著特瑪斯,走在前面。
「沒有男人向妳求婚嗎?」露露麗騎著哈頓,走在後面。
「沒有!」多夫雅大聲說:「平常一堆人聚在那邊喝酒說想要老婆、想要孩子,結果這兩天全都不見了!」
「也許他們是害羞?」
「我看不是——」多夫雅的聲音越來越小,頭也越來越低,整個人都快貼在狗背上了:「果然是因為我太兇了嗎?可是那次是他們不對啊。全部被我打到叫媽媽也是當然的啊!」
「對啊,是他們不對。喝那麼多酒還敢找女人說話,活該被打。」露露麗替多夫雅打氣:「妳很帥氣啊!我都迷上妳了!」
多夫雅打起精神,脊梁又打直了:「對!我很帥氣!我會保護家人,我會是好媽媽,我要找到想要和我結婚的男人!」
「而且要妳中意的。」露露麗補充。
「對,而且要我中意的。」
問題又回到一開始了,沒有中意的男人。
「要我想抱抱的男人——」多夫雅吐出一口長氣,背又駝了:「妳成為大人也滿久的了,妳有想抱抱的男人嗎?」
多夫雅等了一下子,露露麗沒有回應,於是多夫雅扭腰、轉頭往後看。
露露麗有一頭柔順光亮的長髮,一半盤起來,一半放下來。盤起來的部份夾著許多彩色的琉璃小花髮夾。她穿著繡有飛鳥的蘋果綠長裙,漸層色的裙襬蓋住狗鞍。她有完美的臉型和小巧艷紅的唇,雙眼水亮到彷彿是倒映星辰的湖面。現在那張美麗的臉漲紅了,小嘴輕抿,縮著肩膀,低頭害羞的看向多夫雅。
多夫雅覺得自己心跳都漏了一拍。露露麗很美,總是讓她看得目不轉睛。不管那個男人是誰,多夫雅認為,露露麗一定可以拿下對方的!
多夫雅轉回來看前方的路,同時繼續說話:「媽媽幫我準備了新衣服,要讓我參加舞會。到時候妳可以教我化妝嗎?不化妝的話,配那件衣服總覺得怪怪的。」
「可以啊。還是明天我帶化妝品去妳家教妳?順便幫妳設計新髮型?」
「好啊。也要買新的髮夾和鞋子。不過是為了件新衣服,也太麻煩了。」
「造型要搭配成套才好看喔。」
「好——知道了——不可以穿抓田鼠用的鞋子——」多夫雅故意用搞怪的語調,忽高忽低的說。露露麗被逗笑了。
多夫雅的土黃色皮長靴非常舒適好穿,方便活動。她信賴這雙靴子。她總是穿著這雙靴子跑來跑去,做各種粗野的事。這雙靴子在危險的活動中保護她的腳,也等於保護她整個人。光是想到不能穿這雙靴子去舞會,她就開始不想去了。
適合那件衣服的舞鞋,會不會讓她摔得很慘啊?
他們來到湖邊,有個男人正在湖邊釣魚。多夫雅和露露麗想去的地方在更前面,於是她們揮手打招呼以後,騎著狗繼續往前走。
「那條裙子是不是該配高跟鞋啊?」多夫雅繼續高聲和露露麗說話。
「妳穿不慣高跟鞋吧?要練習喔。」
「好麻煩——」
突然,多夫雅感覺,隱約有什麼東西穿透了她的身體。就像是一道看不見的漣漪,或是一陣會穿牆的風,掃過她所在的這個世界,遍及世界的每個角落,沒有任何遺漏。
她聽到巨大的落水聲。她朝聲音來向轉頭一看,在湖邊釣魚的男人不見了,岸邊只剩下裝魚的水桶。
然後她聽到哈頓發出悽慘的哀鳴。她應該從沒聽過狗這樣叫,但她卻感覺,她好像在某個非常可怕的時刻曾經聽見過。無從回想的記憶讓她整個人寒毛直豎。
她轉頭,看到露露麗從狗背上滑了下來,倒在地上,姿勢宛如斷了線的提線人偶。多夫雅看過很多人從狗背上摔下來,但沒有人跌落的姿勢像這樣子。
哈頓一面哀鳴一面用鼻子頂露露麗。
「露露麗!」她跳下狗,衝到露露麗旁邊。露露麗雙眼緊閉,失去意識,對她的呼喚毫無反應。
「哈頓、特瑪斯!來!」多夫雅有不祥的感覺。本來坐在湖邊的男人消失了。發生了什麼事,她隱約感覺得到。但她現在沒有餘力管那個男人了。露露麗這個情況分秒必爭。
她叫哈頓趴下,使出全部力氣把露露麗推到哈頓背上。露露麗變得好重好重。平常她明明可以背著露露麗跑步的,現在卻連稍微抬起都很困難,一直滑下來。
她借了湖邊男人的繩子,把露露麗綁好,然後自己騎上特瑪斯,帶著哈頓回頭,往村莊方向疾奔。
要馬上把露露麗送去醫院才行!
還沒進到村子裡,遠遠的她就感覺到氣氛不對。村裡的狗都在哀嚎,還傳出人的哭喊。有東西燒起來了,亂哄哄的。
她通過村莊門,看到村裡到處都是用斷線人偶的姿勢倒在地上的人。還活著的人,年紀小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大哭起來。年紀大的有的坐在倒地的人旁邊哭泣,有的到處跑來跑去,忙著滅火和清點活人。
多夫雅前往醫院,發現醫院擠滿了人。活人背著倒下的人阻塞了道路。許多人哭著懇求醫生施救,也有人是來拉這些求醫生施救的人回家。
醫生和那些來拉人回家的人,努力向那些求醫的人解釋:「已經死了,沒救了!」
露露麗也是,已經死了,沒救了。
多夫雅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有學過,村莊裡每個人都學過。她只是不想接受事實而已,很多人都不想接受事實。
「被災厄選上的人一定會死,沒有任何辦法!」醫生說。
災厄來了。
多夫雅把露露麗和哈頓送回他們的家,然後牽著特瑪斯回自己的家。進門的瞬間,她還來不及說任何話,媽媽就衝上來抱住自己。
多夫雅一直忍到現在的淚水瞬間決堤,抱著媽媽大哭起來。

太陽下山以後,重建協調會成立。協調會的人挨家挨戶清點人數,確定還有多少人活著、多少人死了。活著的人如果需要支援,就派人、分物資。死者集中,一一火化,準備集體舉辦葬禮。
有些家庭只剩一個人,或是只剩還不能獨立的小孩,協調會將這些人集中起來,把大人和小孩分配在一起,組成新的家庭,確保每個人都得到照顧。
多夫雅告訴協調會的人,湖邊釣魚的男人的事,他們就去把男子的屍體撈了起來。
夜深之後,哭聲和狗的哀嚎慢慢都停了。只剩偶爾還會聽到有人在抽泣。

喜歡看多夫雅玩幸運盤的長老死了。她渡過了四次災厄,死於第五次。大家都說她很長壽、很幸運。她留下了很多子孫。
多夫雅才不覺得這算幸運。
布莊的洛莎死了,機械象花樣的布料還沒有做出來。
捲餅攤的達夫也死了。
擅長做糕餅的瓦西比死了。
利特爾死了,不是死於災厄。災厄發生時他在工廠工作,是死於災厄的人倒下時撞到他,導致他跌進機械裡死掉的。
多夫雅的爸爸媽媽都還活著。孩子之中,雛菊和泥鰍死了。別人說他們一家十一口只死了兩人,是幸運的人家。
多夫雅才不覺得這算幸運。
有人家裡本來有十一個人,只剩兩個。還有七人之家,無一倖免。
有媽媽被災厄殺死當時正在餵奶,正好倒在孩子身上,旁人發現時孩子已經悶死了。
也有被災厄殺死的媽媽,當下旁邊的人緊急切開肚子,救出兩個活著的孩子。
有人死的時候正在駕駛機械,於是發生意外。還有正在用火的人死亡,導致許多火災。
村裡突然多了很多空屋。
村莊突然變得空曠起來。

災厄過後第三天,多夫雅頂著一雙哭腫的眼睛走出家門。她和爸爸媽媽,帶著所有活過災厄的弟妹,去圓形廣場參加命名儀式。
廣場上放著一個用稻草束和白布條編成的拱門。沒有飛舞的彩紙、沒有樂隊、沒有送給賓客的麵包。
沒有笑容。
孩子們排隊一個一個領了新的名字,然後走過驅邪的稻草拱門。還不能自己走的孩子,就由兩個大人站在稻草門的兩邊,將孩子穿過門交給另一邊的人。
於是鈴蘭成了妮莎,南瓜成了多普,豌豆成了比路狄,鷺鷥成了特瑪,喜鵲成了珊雅,田螺成了哈塔。
儀式結束之後,大人會把稻草拱門拿去村外燒掉。這樣子,他們在出生的時候得到的,取自於大自然的假名,也就歸還給大自然了。
多夫雅心想,雛菊現在仍然在野地裡生長、泥鰍也還是好好的在湖裡生活。爸媽祈禱孩子能像這些大自然的生命一樣不受災厄影響,所以向大自然借了名字給孩子用,希望能幫助孩子撐過生命中第一次災厄。
為什麼只有人類會被災厄選上呢?
多夫雅不知道答案。學校沒有教,她不知道世界上有沒有人知道答案。如果有誰知道答案,多夫雅一定會拚命追著他問。就算要離開村莊、追到世界的盡頭,她也想知道答案。
妮莎從頭哭到尾。她想念雛菊,止不住淚水。多夫雅知道村裡有這樣的人,他們即使在災厄過了很多年以後,還是會想念自己死去的伴生者。每當提起那個打從出生前就在一起,卻沒能一直在一起的人,就會想哭。
但是也有多夫雅這樣的人,伴生者死的時候年紀還很小,所以沒有記憶。哈塔也會是如此的吧。多夫雅根本不記得自己的伴生者,也沒有感覺。
只是看著多普和比路狄,他們可以繼續在一起,直到下次災厄來臨前,多夫雅覺得他們真是幸運。
幸運?注意到自己冒出這樣的念頭,多夫雅打了個冷顫。
她不認為長老死於第五次災厄是幸運的。她也不認為自己家死了兩個人是幸運的。多普和比路狄都沒死,明明和前兩件事是同一件事,她居然覺得幸運?
她覺得自己一定有哪裡怪怪的。災厄扭曲了什麼、讓她看世界的方式都改變了。
她低頭,看到地上的彩磚。命名儀式開始以前刷洗過,色彩鮮豔明亮,但她一直沒注意到。要不是她此刻低頭特別看了這一眼,日後她回想起命名儀式這一天的廣場景色,一定會以為地面是灰色的,沒有花紋更沒有顏色。
她抬頭,看到一望無際的藍天,今天的天空也是美麗的蒼藍。但是在她注意到以前,她下意識的以為今天的天色是陰鬱的,一定布滿了烏雲。
這樣不對。
她不要讓災厄繼續扭曲她。她擦去眼角的淚水,認真的看著這個世界。
她將充滿世界的各種色彩捕捉進自己的眼裡,盯著美麗的事物看。
多夫雅還不知道,她將會看到法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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