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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恩的家裡總是很安靜。
這個家不缺什麼。他們擁有的東西比別人多得多了。
每天早上,機械人會做好早餐,送到床邊。吃完以後他也不需要收拾、洗碗,機械人會做好所有的事。
如果不是因為不喜歡皮膚碰到冰冷的金屬,機械人還可以幫法恩穿衣服。
獨自醒來後,吃完早餐,再穿上機械人準備的衣服,法恩的一天開始了。
走出房間,來到鋪著地毯、貼著壁紙的走廊上。狄旺曾經把地毯全部掀起來,壁紙都撕爛,還撒上麵粉。不過隔天一覺起來,機械人把所有東西都恢復原狀了。不管發生過什麼事,這間屋子都會恢復原狀。
法恩經過客廳。空調讓屋內溫度永遠保持在舒適的範圍內。裝飾用的壁爐播放著火堆的影像。同樣的影像已經循環播放了好多年。因為太過熟悉,法恩甚至知道下一秒火舌會往哪個方向擺。
法恩早上常常會看到母親坐在壁爐前的沙發上,小桌上放著打開的酒瓶。機械人會立刻收走空了的酒瓶,所以法恩不知道那是第幾瓶酒。
今天母親不在這裡,也沒有酒瓶。法恩鬆了一口氣,但還不能掉以輕心。
他轉向廚房,想檢查酒櫃清點存量。如果商人還沒送新的過來,他就能知道母親喝了多少。
結果他在廚房看到母親。日光幕的光透過廚房的大窗照進來,照亮了母親閃耀的臉龐。
母親一面和機械人玩,一面做蛋糕。他們家的機械人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穿上任何東西了,但是現在,母親給機械人一個個戴上帽子、穿上圍裙、綁上緞帶,裝飾起來。
麵粉和奶油沾到了機械人幫手的圍裙上,母親笑著拿紙巾擦拭。
「過來,我們一起捏個糖果人。」母親注意到站在門口的兒子,朝法恩露出笑容。
母親的臉上仍然有深深的黑眼圈,她的皮膚仍然因為缺乏日曬而顯得蒼白,手臂還是細的彷彿隨時會折斷,她消瘦的幾近透明,但是笑容讓這一切都顯得美麗。
彷彿受到什麼既迷人又恐怖的事物所蠱惑,讓法恩對陰影放鬆了戒心,他也露出笑容:「好!」
他們在蛋糕上灑了五顏六色的糖粒,放上手牽手的糖果人,帶著蛋糕和茶走出家門,在溫暖明亮的日光幕下散步。
他們手牽著手,走過鏗鏘作響的組裝工廠,經過人聲鼎沸的機械拍賣場,爬上最高的石柱峰。
他們在石柱峰頂上坐下,一面欣賞景色一面喝茶吃蛋糕。
懸掛在洞窟頂端滑軌上的日光幕彷彿會碰到他們的頭。工程師駕駛機械蝙蝠飛來飛去,維護日照系統。有時候機械蝙蝠停駐的位子擋住了光,就會在地面留下巨大的影子,讓小孩子發揮想像力,尖叫連連。
洞窟地上也有長長的滑軌,從最深處的遺跡洞口穿出來,連接到各個工廠、市場、學校,串聯起了整座城鎮。石柱在城鎮中林立,密集的建築外型也像是方正的石柱群,只差在表面是否凹凸不平、有沒有開窗而已。
母親微笑的看著他們成長的天與地,微笑的看著這個由石壁包裹的小世界。法恩不在乎這個小世界,他只看著笑著的母親。
他們斷斷續續的聊天,說最近遺跡挖掘的進展、古機械設計圖解析和試做的進度、說最近機械市場的價格變動、說和地面上的城鎮的糧食交易狀況。母親很久沒出門了,這些事情都是法恩聽狄旺說的。
「他們在研究改裝機械馬,可以載更重的東西。他們還想在機械馬背上裝起重器。」
母親只是點頭、微笑,回答:「這樣啊。」就讓法恩覺得心裡滿滿的,像是有什麼東西要漲出來了。
他們在石柱峰上待了一下午。法恩覺得,這是快樂的一天。
這天晚上,法恩帶著許久不曾有過的幸福心情上床睡覺。

也許是因為睡得特別好,今天法恩醒得比較早。日光幕都還沒展開。他呼喚機械人做早餐。之後,他一如往常的吃完機械人準備的早餐,一如往常穿上機械人準備的衣服,走過一如往常的走廊。他看到客廳沒有人、沒有酒瓶。他因為這個不同往常的情況而安心。他去了廚房,沒有聽到笑聲、沒有看到人,只有機械人在處理新購入的蔬菜、菜刀發出規律的咚咚聲。
法恩走向母親的房間。
然後他看到,準時展開的日光幕照明,從母親房間大開的窗戶照進房內。先是從比較低的角度、比較暗的亮度開始,慢慢往上照亮這個黑暗的房間。
於是隨著日光幕展開,法恩看到懸掛在房間中央的人影。從裸露的腳尖開始,慢慢被白光所籠罩。照亮的範圍一直上移,照亮了穿著連身裙、瘦弱的身體,歪向一邊的頭,還有從脖子處延伸出去,綁在橫樑上的繩索。
他全身僵硬的站在母親房間門口,直到天色全亮。
狄旺說過的事情真的發生了。

那之後,狄旺從解析學校搬回來住了一陣子,每天通勤上學。法恩對那段日子沒什麼印象。所有事情好像都灰灰髒髒的,日光幕也像是故障了似的,所有地方都罩著一層陰影。
之後,狄旺要隨隊下遺跡了,不能再通勤了。他告訴法恩:「不行,我不准你一個人住。我請老師幫忙安排好了,你去讀警戒學校。你有強大的『賦予』魔力,一定可以做到。以後我們可以一起探索疑跡。」
法恩聽從了狄旺的話。

母親死後過了三年,法恩九歲,已經從警戒學校畢業,參加過兩次遺跡探索。
這天,探索隊回到城裡,讓隊員放假休息。
有些人回自己家去了,法恩留在探索隊基地。
法恩走進探索隊機庫。
機械蝙蝠、機械鼴鼠和機械馬成排站在機庫裡,靜止不動。整齊的隊列不是自然生物會有的。關閉狀態下,他們的眼睛是一片黑暗,宛如雕像。
在外探索期間,法恩注意到有一台機械馬聲音怪怪的,需要在下次出發以前處理好。他從牆上拿來幾件工具,依照機械體側面的編號噴漆找到那台機械馬。
雖然這些機械體都取了自然生物的名字,但是外表和自然生物並不像。機械馬和生物馬的共通點就只有都是四條長腿而已。機械馬是金屬構成的,沒有脖子和頭,勉強可以算是眼睛的鏡頭和照明燈都直接裝在軀幹正面。軀幹後面也沒有尾巴,只有一個可以加上拖車的掛鉤,要用時才拉出來,平常藏在蓋子底下。
法恩先插入鑰匙,再把手放在機械馬背上,一塊畫了手掌圖案的金屬板上,釋放「賦予」的魔力,啟動機械馬。
機械馬的「眼睛」亮了起來,放出白光。引擎開始運轉,發出微小低沉的隆隆聲。
法恩仔細聽,找出雜音的來源。
他只給了一點點魔力,機械馬很快就再度關閉,眼睛的燈暗了下來。法恩拔掉鑰匙,再把機械馬的安全鎖鎖上,防止意外啟動,然後打開機械馬軀幹側面的外殼,開始修理。
他很快找到鬆脫的地方,重新裝好。順便把內部清潔一下,補充潤滑油。在他忙碌的時候,維修員哈特走了過來。
「有碰到什麼麻煩嗎?」
「沒事,我能處理,只是止擋的螺帽鬆了。」
「那個如果反覆發生,最好換一個新的。」
「這是第一次,大概是上次檢查的人沒鎖好。」
「真的假的?我要去調表單看是誰幹的。」
「提醒一下比較好。」
「八成又是伊沙坎那傢伙。以後他碰過的東西都要先檢查。」
哈特靠在機械馬身上,和法恩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
然後,探索隊的大隊長凱巴進到機庫來,大喊:「我們要去吃中餐,誰要一起來?」
好幾個人從機械體群中間舉手答好。哈特也大喊:「我要去!」
凱巴點了一下人數,發現法恩一點反應也沒有。他向哈特勾勾手指:「你左邊,我右邊。」
哈特嚴肅的點頭。
於是哈特抓住法恩左上臂,凱巴抓住法恩右上臂,把他拖了出去。

洗掉身上的油汙、換掉工作服後,法恩跟同事坐機械馬去餐館。
地面上的人多半騎狗,他們這些地底下遺跡城市的人則多半騎機械體。街上常見載人和載貨的機械體,不過他們探索隊的機械體是最大、最漂亮、性能最好的。一路上引來很多羨慕的目光。
道路最邊邊是人行道,往中間一點是機械體和家畜走的路,最中間是軌道,用夜光漆區隔開來。
一台載人的軌道車開過。法恩看到上面都是學齡兒童,身上穿著有學校標誌的衣服。孩子們看到探索隊的機械體,雙眼亮了起來,好幾個人貼在窗戶上想看個仔細。
狄旺的眼裡常常可以看到這樣的亮光,不過法恩不記得自己上次雙眼發亮看著什麼,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在餐館,凱巴宣布請每個人一杯飲料,引發一陣歡呼。
哈特和維修員同事坐在一起,凱巴也忙著在各桌之間巡迴敬酒。沒法恩的事。他點了烤肉和烤玉米,加上一杯啤酒,一個人坐在角落靜靜的吃。後來來了一群認識凱巴的女人,跟他們探索隊的人一起吃飯,法恩也沒多注意。
直到凱巴在他這一桌重重坐下,他才從玉米中抬起頭。
「你這樣一個人悶著頭吃飯,出來吃就沒有意義了。」凱巴說。
「烤肉和玉米都不錯。拿回去吃就涼了。」法恩爭辯。
「所以你是想趁熱吃才躲起來嗎?我看起來不像啊。」
即使放慢用餐速度,因為法恩不像其他人一直把嘴用在聊天上,他還是比別人先吃完了,放下最後一根光溜溜的玉米芯。凱巴拿走他的啤酒,放到最多人坐、最大張的桌子的空位上,逼法恩跟著過來坐。
「好了,這樣人就到齊了,剛好三男三女,開始自我介紹!」
法恩吃了一驚,這才發現長桌對面坐著三個女人,他這一側坐了兩個男同事,加上他自己、不含大隊長,正好是三男三女。
「從男方開始,里卡魯斯,你先!」凱巴宣布。
「我是里卡魯斯,叫我里卡也可以!今年八歲!第一大隊警戒員!興趣是登山和籃球!」里卡雖然坐著,卻散發彷彿立正敬禮的氣勢。
凱巴走到里卡背後,說:「這傢伙呢,就是顆石頭。想要他浪漫是不太可能了,不過他是很可靠的喔。如果妳想要一個真正的男人,選他就對了。對了,把他灌醉的話,會變得很可愛,推薦妳們試試看。」
「隊長!」里卡魯斯哀叫。
「幹嘛?我幫你抬高身價呢。老是繃著臉什麼時候才能討到老婆?給人家看看你笑的樣子啊。下一個,普侃該你了!」
「我今年八歲!喜歡唱歌跳舞!希望能找到陪我一起享受人生的伴侶!」
「別被他輕浮的樣子騙了,他其實很老實的。被淑女踩到腳都不知道要說謊,老實的回答腳很痛,結果就被甩了。」凱巴繼續主持場面。
大家都在笑。大家都很開心,只除了法恩。
輪到法恩自我介紹了。
「我是法恩。興趣,沒有。我只會工作。」法恩平靜的說。
凱巴皺了下眉頭,走到法恩背後露出笑容:「他是金邊區那棟紫色大屋的主人。不過呢,這傢伙本身是個難攻不落的要塞,還有個難搞的伴生者。之前的挑戰者全被擊沉了。當然妳們是不成問題的。」
通常女人知道法恩是紫色大屋的主人,就會倒抽一口氣,今天這三個女人卻沒什麼反應,她們只是很普通的笑笑,很普通的打量法恩。
「我保證他人其實很好,雖然陰鬱了點,不過啊……」
凱巴還在幫忙推銷法恩,法恩在這時想通了,對面的三個女人,之前就知道法恩的背景了吧。
表面上是三對三,其實三個女人都是凱巴幫他找來的。三個都是不會被紫色大屋所迷惑,出色的女性。
輪到女性自我介紹了。
「我是朵娜麗,在精品店工作。我特別喜歡白銀工藝……」
「我叫愛芙恩。我在圖書館任職,現在正在整理古老設計圖……」
「叫我米娜就可以了。我是社工……」
氣氛熱絡。大家愉快的聊天,只除了法恩。
啤酒喝完後,他找了個藉口溜出店外。
過了一陣子,凱巴叫隊上的開心果艾歐司補法恩的缺,自己也跑到店外來。

那一桌的氣氛越來越好,連帶其他桌的人也跟著發笑。笑聲連在店外都聽得很清楚。
法恩躲在店外背對日光幕的地方,躲在建築的影子裡,坐在台階上看洞頂。
「結果你一個中意的也沒有嗎?」凱巴帶來了兩杯啤酒,把其中一杯遞給法恩。
法恩沉默的喝酒。
「你這傢伙雖然陰鬱到不行,冷到骨子裡了,根本就是會走路的黑影,莫名其妙的其實還滿受女人歡迎的。為了錢的那些不算,喜歡你本身的人其實還不少。你其實很顯眼,你知道嗎? 
「你不會拖到最後被強制配對吧?會淪落到強制配對的人,不是生病了就是會打人,還是盡量不要比較好喔。」
「時間還早。」
「在你覺得還有時間的時候,別人都生三對寶寶了。我知道你不感興趣,可是生孩子是義務。如果我們的寶寶比遏令少,大家都會有危險。」
法恩再次沉默。他的母親死前幾天,收到了強制配對延期申請遭駁回的通知書。
「距離下次災厄只剩差不多一年了。不要再逃避了。你想看到孩子的長相的話,要趁早——」
凱巴說到一半,身體一晃,以沒有任何防護動作的姿勢倒下,重重的摔倒在地。凱巴手上的啤酒灑了一地,酒杯在地上摔破。
店裡的笑聲嘎然而止,尖叫哭喊一下子充斥整座城鎮。軌道車的自動剎車系統啟動,發出巨大刺耳的刮擦聲。
法恩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災厄來了。
他坐在台階上,慢慢喝完整杯酒。
這是凱巴請他喝的最後一杯酒,他不想浪費。
之後法恩知道,哈特、伊沙坎、普侃、朵娜麗死了。

因為法恩看起來還很冷靜、還有能力做事,於是他被編入重建協調會。災厄來過之後要做的事太多了,法恩忙得團團轉。
首先要確認全部市民的生死。在派他們出去挨家挨戶訪察前,主管特地告訴他們:「要注意情緒異常的人,特別是看起來很開心的人。」
「不是應該注意特別傷心的人嗎?」有人發問。
「現在大家都很傷心。這是正常的。特別開心的人,可能已經決定要自殺了。這件事每次災厄過後都會發生。」
原來如此,法恩懂了。
主管還告訴他們:「儀式是為了讓人的心靈和『現在』重新連結。即使是簡單的儀式,也必須要辦。」
除了集體葬禮、命名儀式之外,還有斷緣儀式要辦。
在斷緣儀式上,失去另一半的人們,將剪斷的生命之繩投入火中,表示他們之間的聯繫已經結束。災厄結束了他們的誓言。
還活著的生命,之後將會和另一個人的生命相繫。
只是拿起剪刀剪斷繩子,再丟進火堆而已,只是這麼普通的動作而已,法恩看到,許多人做之前和之後,有不同的神情。雖然拋棄了生命之繩,卻像是接受了什麼,於是有了繼續往前走的力量。
也有無法從儀式中得到力量的人。法恩能從那些人臉上的表情、細微的肢體動作中認出他們。
就像法恩和狄旺的母親。她拒絕和任何人相繫,直到死亡。她的心靈一直停留在上一次災厄發生的時候,沒有往前走。
因為災厄,法恩不願意和另一個人生命相繫。法恩不怕死,他不怕自己被災厄選上。他怕的是他被災厄帶走之後,留下來的另一個人會怎麼樣。
光是想到這件事,就讓整個世界陷入黑暗。即使日光幕和月光球同時出現,即使把所有的街燈也一起點亮,也無法照亮他的世界。

狄旺在災厄過後第五天,和探索隊一同回到城裡。他們帶回來很多裝了骨灰的小盒子。
那是法恩第一次看到狄旺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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