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月鑑征途

這個家很狹窄，讓人喘不過氣。單就空間上來說，狄旺的家比多數人的家都要大上很多，可是就是有種揮之不去的狹窄感覺。
他曾經試過破壞這種感覺。把地毯掀起來、壁紙撕爛，再灑上麵粉，結果什麼都沒有改變。
隨著年齡增長，他慢慢知道這種感覺從何而來。是因為那個總是待在屋子裡，他和法恩稱她是「母親」的女人吸光了屋子裡的氧氣。
家裡是這樣，學校也沒好多少。法恩在學校很活躍，身邊總是圍著一群人，但是狄旺總是獨自一人。他們聊的那些東西，像是最近流行的衣服玩具、誰喜歡上誰，對他來說只是一連串毫無意義的音節。如果勉強自己去配合他們的話，連僅存憋在體內的氧氣都會用光了吧。
為了能夠呼吸，狄旺進了藏書室。每本書都是一扇開啟的窗，給他提供呼吸的管道。
書裡的世界無比寬廣。
他喜歡書。
從基礎學校畢業後，他選擇繼續升學。他在解析學校學習「遺跡」的產物。他的世界不僅變得寬廣，還變得深遠。
只要對記憶方塊使用「讀取」的魔力，從遺跡中就能得到大量知識。大部分解析學校畢業的人都只能留在城裡讀取探索隊帶回來的記憶方塊，狄旺想成為探索隊的一員，打開從來沒有人開啟的遺跡、碰觸還沒有人碰觸過的記憶方塊。幸運的是，他擁有的魔力符合錄取標準，再來就看他的學識了。他拚了命的唸書，他知道他做得到。
在解析學校，他身邊自然而然的聚集了一群人。和基礎學校裡聚集在法恩身邊的那些人不同，聚集在狄旺身邊的人說的都是有意義的話，他們每個人都是一扇讓狄旺呼吸的窗。

解析學校有位名為優洛的女同學，她總是和狄旺爭搶第一名的寶座。
因為老是看到對方的名字跟自己一起排在榜單頭幾位，自然而然對對方有了印象。然後因為一些非常小的契機，像是在圖書館門口碰到打招呼、詢問老師出的作業範圍、在餐廳找不到空桌時併桌之類的，慢慢就混熟了。
不知不覺的，他們變成了會一起讀書的關係。
優洛很聰明，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有意義。像是洋流形成的原因、不使用魔力的通風系統原理、生物演化分歧的條件……
「死亡會影響生物演化。」優洛說：「比方說，沒有象牙的大象本來是極少數，是一種遺傳缺陷。可是如果人類大量獵殺有象牙的大象，『沒有象牙』會變成一種生存優勢。長久下去，沒有象牙的大象在所有大象裡佔的比例就會上升。甚至到最後，有象牙的大象可能會滅絕，所有大象都沒有象牙了。」
即使是和課業無關的內容，優洛說的那些事情，狄旺還是聽得很高興。
同樣的男女經常聚在一起，難免流言四起，一堆人在說些像是「兩個天才很相配！」「要珍惜人家啊！」「你們什麼時候公開？」這類的話，但是狄旺覺得那是毫無意義的話題，他才不想在那上面浪費時間。
他和優洛依然競爭著第一名的寶座。兩個人變熟稔了，反倒使本來只是成果展示的考試，多了些歡樂的火藥味。
「你昨天回去以後有沒有偷偷讀書？」
「怎麼可能。我一回去就睡到天亮，今天早上也沒有複習就進考場了。」
「這麼大膽，要是輸給我了你打算怎麼辦？」
「妳該不會以為第一名不是妳就是我吧？杜朵那傢伙也很用功喔。」
「你在說違心之論呢。」
「被妳看出來了。反正，這次的榜首我拿下了。」
「我也是這樣想的。你可千萬別放水啊。」
每次大考時總有像這樣慣例的鬥嘴。
「你可千萬別放水啊。」優洛總是這樣說，笑得很開懷的這樣說。
狄旺永遠記不住優洛穿著什麼顏色的衣服、綁了什麼樣的髮型，但他永遠不會忘記這個笑容帶給他的感覺。
和那個狹窄的家不同，這裡才是他該待的地方。

畢業之前，他們這一屆的學生得到一個特別的機會，遺跡探索隊給每間學校各開放一個隨隊實習名額，要帶他們之中最優秀的學生，嘗試進入還沒有人去過的遺跡。
大考會決定誰得到那個位子。
在解析學校裡，每個人都夢想著下遺跡。狄旺和優洛當然也是，一直都朝著這個目標努力。本來要等畢業才能實現的目標，現在有機會提早達成了。
於是這次大考前，狄旺和優洛的讀書會比起平常更是火藥味十足。
「我一定會拿下這個名額，你就在城裡哭著等我回來吧。」
「那是我要說的。要下遺跡的人是我。」
「你可千萬別放水啊。」優洛說。
「當然，我才不會那麼做。」狄旺回答。優洛說過那麼多次了，狄旺也明白了。優洛總是全力以赴，所以狄旺也應該全力以赴。放水是很失禮的。
這時候，窗外傳來女人的笑鬧聲。狄旺不用去看也知道，是女同學們結伴跑出去玩了。男同學在大考前總是會關起門來加緊讀書，女同學就不一樣了。她們喜歡玩樂、不求表現，因此狄旺對她們不感興趣。
「吵死了。這時候應該唸書才對吧。」狄旺抱怨了一句。
「是啊。」優洛笑答。狄旺感覺，優洛的這個笑臉，似乎有點沒精神。
然後，考試結束，成績公布。本次大考的第一名，得到這次下遺跡機會的人是狄旺。優洛以極小的差距排第二。
在榜單前面，狄旺轉頭看向優洛，他以為這次會像以前他拿第一的時候一樣，優洛會對他吐舌頭，笑說：「不要太得意了，下次就會換我贏了！」
結果他看到優洛眼眶發紅，不發一語轉身就走。
狄旺愣在原地。排第三名的杜朵過來拍了他的肩膀，一臉嚴肅的說：「你跟我來一下。」
還有兩個跟狄旺要好的男同學也跟著過來了。

在空教室裡，杜朵、衛里斯、安伯站著，包圍坐著的狄旺。杜朵和安伯都手叉胸前瞪著狄旺，只有衛里斯面無表情，單手拿著書看。這場面讓狄旺有自己是在接受審問的錯覺。
現在在這間教室裡的四個男人，加上優洛，長期包辦榜單的前五名。
「我早就知道你是個書呆子了，想不到你真的蠢到這種程度。」杜朵咬牙切齒的說。
「我做錯什麼了嗎？」狄旺瞪回去。
「你知道這很可能是優洛這輩子惟一一個下遺跡的機會嗎？」杜朵說。
「什——我沒聽說過這種事。所以你們三個放水了嗎？」雖然沒有跌出榜單前五名，但是這次這三個人的成績，和優洛、狄旺之間的差距拉大了。
「是啊，我們放水了。」衛里斯稍微把目光從書中抬起來，看了狄旺一眼，接著報出第六名到第十名，五個男人的名字：「看那淒慘的分數，他們也都放水了。大家都想確保優洛可以下遺跡。」
「你們約好了？這什麼奇怪的整人活動？」
「沒約好，大家都是自發的。你真的不知道優洛沒機會下遺跡？」安伯皺眉問。
「我不知道，到底怎麼回事？」
杜朵揉了一下臉，重重的說：「優洛可是女孩子啊。」
「我知道，所以呢？」狄旺知道啊，他一直都有記得要幫優洛搬重物。
「女孩子結婚以後就要留在城裡生孩子了，她們只能加入城裡的解析組，不可能出城下遺跡！」
狄旺的大腦十分罕見的，變得一片空白。
杜朵繼續說：「女孩子都知道這件事。你常常看到她們大考前照樣跑出去玩，沒想過是什麼原因嗎？榜單前面都是男的，是因為榜單只對我們來說有意義。我們才能憑成績申請分發探索隊。她們只要畢業了，之後的職業生涯根本沒什麼差別。就算延後結婚時間，探索隊根本一開始就不會選女人。他們覺得訓練女性新手沒有意義。」
「我不知道——」
「你從來不跟她們聊天，書上沒教，制度也沒有寫明，所以你不知道吧。可是事實就是這樣。她們跟我們用同一套就職制度，但是就算成績一樣優秀，結果也不會一樣。優洛就算知道這件事，還是很努力用功，希望在結婚前至少可以下一次遺跡。我們想幫她完成這個夢想，所以我們都放水了。我真沒想到你跟她那麼熟，竟然會沒想到這件事。」
「可是——」狄旺的腦袋勉勉強強的轉了起來：「她叫我不要放水啊。」狄旺站了起來，和三人對立：「她希望用自己的力量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放水是很失禮的啊！你們這樣搞，她真的會高興嗎？」
「這根本不是她努力就能解決的問題啊！」杜朵怒吼。
「拜託你退出吧。」衛里斯說。
「如果你還算是她的——還算是她的朋友，退出吧。」安伯也跟著說。
「你好好想想吧。」杜朵說。
然後他們把狄旺扔在空教室裡，離開了。
這件事讓狄旺想了很久很久。
最後，他決定去找負責這個實習計畫的老師芬特。他告訴芬特：「很抱歉。我突然覺得身體不舒服。我想留在城裡休息，請讓我退出，把我的名額給別人吧。」
狄旺不知道自己當時是什麼表情，但是芬特露出理解的微笑，說：「你不擅長說謊呢。」
於是，將要下遺跡的人變成了優洛。

正式公告人選那一天，優洛在圖書館外面攔下狄旺。看到優洛的第一眼，狄旺覺得她是在生氣。狄旺覺得，他果然是冒犯到優洛了吧。他覺得自己大概要被打了。
結果優洛低頭，說：「謝謝。」
狄旺的腦子又變得一片空白了。他看到優洛在哭。
那不是因為狄旺冒犯到她，太生氣了而哭，也不是因為夢想能夠實現了，太高興了而哭。
優洛明明是高興的，卻咬緊牙關、充滿了不甘。她為無法靠自己的力量實現夢想而哭。雖然夢想實現了，但優洛也受傷了。

因為優洛受傷了，狄旺對這個世界產生了疑問。
這個讓優洛因為夢想實現而受傷的世界，怎麼會是現在這樣子的？
狄旺發現，雖然他擁的知識已經比大多數人多很多了，卻還不足以解決這個疑問。他開始廣泛的大量閱讀各種資訊，不管是考試會考的還是不會考的。他要更加了解這個世界。
他恨不得自己成為一本紀錄了世界古往今來一切事物的書。
他這麼廣泛閱讀一段時間後，有一天，芬特老師找狄旺過去說話。
「狄旺，你最近都看了什麼書？」芬特問。
狄旺老實回答：「上古時代的食譜、上古時代服裝材料考據……」
「感想怎樣？」
「很奇怪，他們是不是身材全都跟遏令的聖兵一樣高大？他們留下來的成人服飾，大部分都是給巨人穿的。還是說，他們給巨人的衣服用特別耐用的材料，一般人的衣服經不起歲月摧殘，都沒有留下來？」
芬特聽狄旺說完，沉思了一下，然後說：「因為我們的圖書館很少那方面的藏書，所以你得不到全面知識吧。下個假日把時間留給我，你跟我去博物館吧。」

到了約好的那天，芬特用他的權限，帶狄旺進入博物館裡限制出入的區域。
那裡收藏著尚未整理完畢的記憶方塊。
沒有任何裝飾的灰色房間裡，表面密布螢光藍色幾何線條的巨大銀色方塊，在支架上整齊堆疊。每個方塊都有半個狄旺高。表面的藍色線條忽明忽暗，感覺就像是有魚在底下擾動的水面，讓狄旺產生裡面有活物的錯覺。
芬特帶著狄旺走在支架間，博物館管理員駕駛機械長頸鹿跟在他們後面。這裡的架子一直堆到天花板附近，很多記憶方塊不靠機械長頸鹿碰不到。
「大部分的記憶方塊都『沒有用』，這你當然知道吧？」芬特邊走邊說。
狄旺點頭。從遺跡中帶出記憶方塊後，首先要判斷那裡面有什麼資料。有時記憶方塊損毀了，有些記憶方塊的內容則重複了，還有一些記憶方塊雖然完好，又紀錄了未知的資訊，但是那些資訊被判定為「沒有價值」。這些記憶方塊就會被視作「沒有用」，不會進行更進一步的解析、整理和抄錄，也不會分送給其他遺跡城市，直接放進倉庫儲存起來。
「這個地方存放的，全部都是『沒有價值』的記憶方塊。所謂『有價值』的記憶方塊，是包含上古機械設計圖的、是包含上古科學知識的、是能夠幫助我們現代人建設城市的。至於『沒有價值』的，是關於上古人的藝術、上古人的思想、關於上古人曾經怎麼活著的資訊。」芬特停下腳步，轉身對著狄旺微笑：「我認為這就是你在找的知識。因為這些知識『沒有價值』，所以很少人會把他們整理出書。你最好是自己挖掘。」芬特指著頭上的其中一個記憶方塊：「從這個開始吧。」
狄旺坐在機械長頸鹿頭上，上升到那個記憶方塊旁邊。狄旺使用「讀取」的魔力，伸手碰觸記憶方塊。
記憶方塊裡儲存的資訊，那些文字、聲音和圖像湧入他的腦中，像是大雨朝他當頭落下。他在腦中展開一張大網，盡可能捕捉穿過他的意識、與他交會的資訊。然後在腦中的長桌上排列組合，進行辨識。
「地球現狀概述。」「全球人口大約七十億。」「每對夫妻通常生育兩個孩子。」「人類平均壽命七十二歲。」「平均身高一百七十五公分。」「約在十六、十七歲性成熟。」「平均結婚年齡三十二歲。」
此刻對狄旺展開的，是一個和他認知的「現在」完全不同的世界。他不知道現在地球人口有多少人，但是他知道，每對夫妻都會儘可能生更多對孩子，二十個小孩是常有的事。因為災厄，他們大多數人都只會活到十多歲。把其他死因也算進去的話，平均壽命不超過二十歲。他們的身高大約是一百公分，通常在八歲左右性成熟，超過十歲結婚就算晚婚了。
這些資訊太過震撼，他不由得收回手，愣在那裡。
彷彿是要給他最後一擊，芬特笑說：「有件事這個記憶方塊裡沒有提到。上古人一胎通常只有一個孩子。雙胞胎是罕見的，大約九十次生育裡才會出現一次雙胞胎。」
現代人雙胞胎機率將近百分之百。
「會變成這樣子的原因——」狄旺想起優洛說過的，死亡會影響生物演化：「——是因為災厄嗎？」
大家都知道，因為災厄會殺死一半的人，所以需要儘可能多多生孩子。
「不知道。我想脫不了關係吧。從紀錄來看，災厄發生的間距越來越近了。也許在他們那個時代，災厄三百年才來一次？」芬特聳聳肩。
「到底為什麼會有災厄？為什麼只有人類會被災厄選上？」狄旺問。他很清楚，芬特也不知道答案，所有人都不知道答案——
「這個問題的答案，大概只有遏令的教皇知道。」
意外的回答。原來有人知道答案。「聖城遏令嗎？」
「嗯。這個記憶方塊出自七一二二號遺跡，那是在遏令附近。遏令那塊地以前是上古人的大城。我聽說，大聖堂底下的『終聖遺跡』裡有關於災厄的秘密，所以才只有教皇能進去。何況看他們的聖兵那副樣子，要說創世神教什麼都不知道的話，我才不信。」
遏令跟其他遺跡城市不一樣，不是可以跑去說「我們來交換看記憶方塊吧」、「來辦資訊研討會吧」，然後就和樂融融一起讀取記憶方塊的地方。遏令嚴格禁止人們碰觸記憶方塊，為此和諸多遺跡城市對立。
一口氣知道太多事情，狄旺陷入沉思。
「我會幫你申請這裡的使用許可。你以後可以自由到這裡挖掘資訊。」芬特嘆了口氣：「我自己對這些『沒有價值』的東西很感興趣，看到有學生也對這些事情感興趣，我很高興。你就好好研究吧。不過啊——」芬特在狄旺面前搖搖手指，把狄旺從沉思中拉回來，然後裝出嚴肅的樣子，用低沉的聲音說：「成績不准退步啊。」
「意思是我只可以拿第一名嗎？」狄旺頓時失笑。這太難啦。
「特准你可以輸給優洛。」芬特大笑。
「那還算合理。」

那之後，在芬特的推薦下，狄旺加入了主導遺跡探索、進行上古人研究的跨遺跡城市組織「災厄研究會」。他閱讀相關論文、跑博物館讀取記憶方塊，在此同時，他的學業一點也不懈怠，仍然一直維持在第一或第二名。
他覺得自己的大腦從來沒有運轉得這麼順暢過。無數知識在其中精煉，形成富有意義的結晶。
他每天全副身心都投入其中，用功時的專注程度達到他有生以來的最高峰。
這天他正在讀書時，優洛走過來，問：「你晚餐要不要吃鴨肉餅？幫你買一份好嗎？」
「好啊。」狄旺頭都沒抬，直接回覆。
優洛偏了下頭，再問：「你要不要看安伯設計的機械牛？」
「好啊。」
優洛站在狄旺旁邊，稍微彎腰，從狄旺看不到的角度，稍微接近坐在桌前埋首書中的狄旺：「你要不要讀取我帶回來的記憶方塊？」
「好啊。」
優洛的臉更加靠近狄旺，輕聲說：「你要不要和我結婚？」
「好啊。」
狄旺十秒以後才發現出了什麼事。他嚇了一跳，猛然抬頭，看到優洛在很近的地方盯著自己的臉。
優洛臉上的表情，笑得比任何時候都要開懷。她非常開心。
事情就這麼決定了。狄旺發現，他也非常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