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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是神所揀選的,在地上實行祂的旨意的,純潔的人類。你們身上沒有原生之罪,是潔淨而得配教皇身側的人類。」
從小,大人就一而再、再而三的,對德貝這麼說。德貝以為自己知道大人這些話是什麼意思,「純潔的」、「潔淨的」就是「好的」,跟「汙穢的」、「有罪的」這些「壞的」相反,大人對他說的這些話是讚美,於是他單純的認為這值得高興。他從沒想過大人會說謊。
德貝是天使送來的孩子。大人說,教皇向神祈求賜給他捍衛信仰的力量,於是神派大天使抱著嬰兒下凡。
神賜給德貝的使命,是和其他同樣由大天使抱下凡的人一起成為聖兵,捍衛聖城遏令。
「神將地上世界賜給教皇統治,讓教皇職掌祂在地上的權柄。教皇之愛即為神之愛,教皇之意即為神之意。接受神之愛、捍衛神之意,是聖兵的神聖使命。」
他們生長在與外界隔離的養育設施裡,接受最完善的照顧、最優秀的教育。大人傳授給他們的,是世界上最全面、最詳細、最正確的真理。
「原生之罪潛藏在女人體內,在女人的兩腿之間有汙穢的出入口。汙穢的毒牙潛藏在那裡。你們千萬不可以碰觸女人身上的汙穢,髒污了神所賜的身體。」
大人在課堂上這麼說。他們每天都要讀和抄寫很多書,每一本都告訴他們同樣的事。
還是小孩子的德貝對此毫無懷疑。

五歲的時候,有一天,老師將他們集合起來,告訴他們,他們要接受「淨化」。所以要他們一個一個的,躺進一些冰冷的蛋型盒子裡。
他躺進去以後睡了一覺。醒來以後覺得全身不舒服,但是過幾天就好了。在他醒來之後,有一些大人消失了,據說是去別的地方了。他只是不懂,為什麼那些大人離開以前沒有告訴他們,而且一次就離開了一半的大人。

隨著年齡增長,他們開始接受工作。德貝的第一個工作是看守教堂。為了維持他們身上的神性,他們不能跟民眾說話。
他應該要為了這個偉大的使命而振奮,每分每秒都全心全意的奉獻給神,但是他發現自己每到下午就會想睡,而且常常想躲到樹蔭下去休息。
他告訴自己,這都是因為自己信仰不夠虔誠。
然後不知怎麼的,有些年齡更大的聖兵因為「碰觸了女人身上的汙穢」,被處以死刑。
他不明白為什麼那些人要去犯這麼愚蠢的錯。明知女人有汙穢還去碰,就像是明知道毛毛蟲有毒還去摸,實在太蠢了。

十二歲的時候,老師又將他們聚集起來,要讓他們躺進冰冷的蛋裡睡覺。
這次老師先和他們說了「大淨化」的事情。老師說,神每隔幾年會在地上清除一次罪人。躺進蛋裡就能向神表明自己是純潔的,因此不會在大淨化中死去。
德貝產生了疑問,所以在他五歲時離開的那些大人,全都是罪人囉?如果這次老師們又消失了一些,他們也是罪人囉?老師是罪人的話,憑什麼當他們的老師呢?他沒有問出口。這麼多年來,他已經習慣了,有些問題問了只會被罵,一開始就不該去想。
睡醒以後,他還是覺得全身不舒服。稍微恢復以後,他就回到教堂前的崗位上。
來教堂的民眾少了一半。
他覺得全身不舒服,不只是因為他在蛋裡睡了一覺而已。想到那些消失的民眾,他就覺得非常不舒服。
他從來沒有和他們說過話,但他常常看到他們,他認得他們。曬得黝黑,笑容靦腆的男子,和總是和他一起來,信仰虔誠的妻子,他們是罪人。
對他咯咯笑的嬰兒,總是抓著媽媽裙子走路的女孩,在包包裡藏了小狗的男孩,他們是罪人。
就因為他們身上有原生之罪。透過女人傳給所有人的原生之罪。他們都是汙穢的罪人。
他不知道這是哪裡有問題,只知道這讓他不舒服。
又過了幾年,和他同年的人,開始有人被處以死刑。
到這時候,他的工作範圍已經擴大了。他開始擔任遺跡巡邏工作,防止外界那些汙穢的罪人碰觸神的寶物。
也是在這個時期,他發現,女人們看起來不太一樣了。她們身上散發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讓他一直注意到她們。那種感覺很好、很難抗拒。他想一直沉浸在那種感覺裡。
如果他順從了那種感覺,他知道,他會被處死。
他的身上明明就沒有原生之罪,他不明白為什麼他會被汙穢所吸引。他努力強化信仰,讀書、抄書,但是沒有任何幫助。他還是一直注意到女人,他滿腦子都是她們。她們的談笑聲、她們走路的模樣、她們皮膚的光澤……有時候他早上起床的時候,他被汙穢吸引的證據會留在身上,讓他非常驚恐。
他覺得自己正在遠離神,但是他還緊抓著信仰不放,給他的信仰致命一擊的,是他終於得到可以在教皇身邊直接守護教皇,最偉大的使命。
他以為教皇會是一個光明耀眼的人,應該會讓人在看到他的瞬間湧現強大的信仰心。
結果他看到教皇只是個普通人,甚至沒有女人耀眼。教皇的身材像他們這些聖兵,這對一般人來說很特別,但對他來說不就只是和自己一樣而已嗎?教皇的皮膚會長斑點,也有青春痘,這不是他想像中神聖的人該有的樣子。
於是他知道,神放棄他了。

雖然如此,德貝表面上還是沒有任何改變。他忍耐著對女人的感覺,每天做神聖的工作,眼看著和他同年的聖兵被處死,甚至年紀比他小的聖兵也開始有人被處死了。因為能夠躲進蛋裡,聖兵不會被大淨化殺死,所以聖兵的壽命比一般民眾要長得多,但他也注意到了,沒有超過二十五歲的聖兵。年紀比較大的聖兵在大淨化來的時候往往不會睡在蛋裡,所以死亡慘重。加上被處死的,沒有人活過二十五歲。
他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覺得是不是因為很多人都在他這個年紀被神放棄了,所以才都活不過二十五歲?就算忍住了沒有碰觸汙穢,那些被處死的人也不一定是真的都碰觸過汙穢。
十九歲的時候,那一天,他人正在城外面,帶著三個部下,要去殺死一群意圖潛入遺跡的外地人。
就在半路上,他感覺一陣奇怪的風吹過,然後,他的三個部下全都倒下了。
他愣在那裡,過了好一陣子才明白,是「大淨化」來了。
然後,他受到莫名的衝動所驅使,扔下武器,向潛入者投降。
那支遺跡探索隊的隊長名叫芬特。

芬特很清楚,在災厄接近的時候跑去探索遺跡,是多危險的事情。萬一正在合作越過障礙物時死了一半的人,剩下的人可能會因此回不來。
蒐集記憶方塊的「災厄研究會」,和禁止接觸記憶方塊的遏令對抗已久,累積大量對遏令的觀察紀錄。他們注意到,年紀小的聖兵通常都能夠活過災厄。平常年紀小的聖兵就已經比較少在城外出現了,災厄來臨前則是都不會出現。災厄來臨時,被選上而死的,正在巡邏遏令領土的聖兵都在十六歲以上。
災厄研究會猜測,遏令可能有某種手法能讓年紀小的聖兵躲過災厄。這也就是說,災厄來臨前,所有十六歲以下聖兵都在避難。那時候,遏令巡邏領土的人手會比較少。
這可能是個好機會,能讓他們溜進遏令領土調查遺跡。雖然很危險,但是值得一試。
他們在推測災厄將近,觀察到遏令的十六歲以下聖兵全都不見了之後,決定出發探索遏令領土內,包含七一二二號在內的數個遺跡。
這是個很大的賭注,對手不只有遏令,還有災厄。所有參加的人都是自願的,出發前都更新好遺囑,和親人道別。
去程還算順利,他們躲過巡邏隊,拿到了記憶方塊,可是回程的時候災厄來了,運氣不好,死了大半的人。
所有人在出發前就說好了,如果不幸在途中死了,遺體就扔在那裡了。重要的是把記憶方塊帶回去。
剩下的人手不夠維持全部的機械馬,芬特被迫要拋棄一些記憶方塊。
正在掙扎的時候,有一個雙手舉高的聖兵從草叢中走出來。
所有人立刻舉鎗對準那個聖兵。
「不要開鎗!我投降!你們是外面的人吧,拜託你們帶我走吧!」那個聖兵用顫抖的聲音說。
聖兵的身高遠遠超過一般人。二十歲左右的聖兵身高甚至可以將近一般人兩倍。這種巨人只有遏令才有,是遏令的象徵,光是看到那個身材就能勾起外地人的恐懼。眼看著遲早會有人因為害怕而開鎗,芬特急忙站到聖兵前面,張開雙手阻止同伴。
「不要開鎗!」芬特的聲音也在顫抖,但他看到一個把所有記憶方塊都帶回去的機會,他不能放過這個機會。
「你們巡邏用的機械馬在哪裡?你能啟動他們嗎?」芬特質問聖兵。
「可、可以。」
「有幾台?你能啟動幾台?」
「四台,我全都可以啟動。」
「你一個人維持四台,可以嗎?」
「可以!」
「把機械馬開過來!把搬不動的記憶方塊都搬上去!」芬特揮手下令。遏令的機械馬效能比他們的強,負重能力也比他們的強。
他們把那個聖兵綁了起來,只讓他維持機械馬行動,把他當成機械馬的動力源使用,就這樣把聖兵和全部的記憶方塊帶了回去。

德貝被帶到了和遏令對立的遺跡城市,帶回災厄研究會的大本營。
他被關在牢裡兩個月,又被軟禁四個月,芬特常常去找德貝說話,也拉其他朋友去找德貝說話。最後他們說服了其他人,說德貝沒有危險性,可以放他自由。
靠著德貝說的遏令內部情況,芬特他們知道了很多事情,解開了很多疑惑。
遏令的人把「災厄」稱作「大淨化」。
「所以那個蛋,進去的人就可以躲過災厄?那個是可以製造的嗎?」
「我猜是不能大量製造的。」
「所以教皇很少死於災厄是蛋的關係,不是因為教皇都有強大的『幸運』魔力……終聖遺跡你進去過嗎?」
「沒有。那裡只有教皇才能進去。」
「這是我們知道的遺跡地圖,有上面沒寫的遺跡嗎?」
「這裡還有一個初聖遺跡。不知道為什麼,那裡很重要。去那裡守衛的聖兵,都是有資格當教皇護衛的精英。我在那裡站崗過。聖兵在那裡會互相監視,防止有人溜進去。」
「真想進去看看。」
「你們上次潛入已經被發現了,下次災厄的時候他們一定會更加小心。而且就算是災厄前夕,初聖遺跡也不可能沒人看守。」
「真想發動一場讓遏令投入所有兵力的戰爭,讓他們所有遺跡都沒人看守——」
「那不太可能吧。」
「提早準備總是可以的。終聖遺跡也是,要提早想想怎麼對付那條龍。」
作為回報,芬特把他們這邊基礎學校教的東西全都教給德貝。
德貝是用功的好學生,求知慾非常旺盛。
等德貝得到允許,可以在有人陪伴的情況下出門活動後,芬特常常看到德貝停在路邊,突然就開始沉思。
「怎麼了嗎?」芬特問。
「你們的——」德貝欲言又止,看起來好像變矮小了,甚至讓芬特有德貝變得比自己更矮小的錯覺。
「的什麼?」芬特仰頭問。
德貝看了下街上牽著手的夫妻和情侶,對芬特說:「你們的女人。你們這樣——簡單——的接觸女人,不怕碰到汙穢嗎?」
「什麼?」芬特花了整整一分三十秒的時間,才驚覺德貝為什麼這麼問。

驚覺這件事以後,芬特把德貝拉去多產神廟。
「這是什麼?」
「汙穢的倉庫?」
「不對,這是胸部。」
「這是什麼?」
「汙穢的出入口?」
「不對,這叫私處,跟汙穢沒有任何關係!根本沒有什麼汙穢!你今年幾歲了?」
「十九。」
「我的機械海狸啊。你沒結過婚?從來沒有過孩子?」
「沒有。」
「我可以問一下,你認為孩子是怎麼來的嗎?」
「向神祈禱,然後天使送來的?」
「我的機械河馬啊。」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除了聯繫多產神廟的主持人,由專家給德貝上課、糾正錯誤觀念之外,芬特還向友人尋求意見。
芬特的好友基姆,給芬特的回答簡單明瞭:「幫他找老婆。找生過孩子、經驗豐富、能引導他的。」
芬特的另一個好友塞拉耶問:「是不是要盡可能找高大的女人,普通女人會怕吧?」
「那沒有問題。身體檢查的時候看過了,跟我們差不多。」芬特說。他想起檢查時發現的其他事情,接著說:「德貝應該是上古人種吧。」
塞拉耶問:「欸?怎麼這樣想?」
「他們生長板閉合的時間比我們晚非常多,因為這樣才長得那麼高大。也就是說,他們性成熟的時間比我們晚。二十歲在我們這是超級晚婚,對他來說搞不好是正好。」
基姆皺眉問:「教他們那些亂七八糟的錯誤觀念,會不會是為了防止上古人種的血統變薄?」
塞拉耶問:「可是聖兵都是男的,女上古人不知道怎麼了。總之男的的話,應該不用擔心血統變薄吧?只要注意女性那邊就可以保持血統了啊。」
「說不定是反過來?因為擔心上古人種的血混入一般民眾裡?上古人種生出單胞胎的機率較高吧?還有性成熟時間比較晚,都不適合多生小孩。」芬特聳聳肩,下了結論:「一定是因為有什麼實際好處才這麼亂教小孩的吧。畢竟,那麼扯的東西,不可能是真的相信才照樣教小孩的吧。」
基姆說:「說到單胞胎,我聽商人說,某些地方現在生三胞胎的機率在上升了。」
「好像是,我也有聽說。以後會不會大家都生三胞胎了?」芬特點頭。
「那就能在災厄來之前生更多小孩了。」塞拉耶樂觀的說。

在眾人聯手指導下,德貝學會看待女人的正確方式。他努力使自己成為一個值得被女人所愛的男人,並且正面看待女人的拒絕。他也學會照顧自己的方式,使他成為獨立自主的男人。因為他是獨立自主的男人,他就能把女人視為獨立自主的人,而不會把女人當成滿足自己需求的工具,也不會把自己對女人的感覺怪罪在女人身上。
他參加相親、和女人約會,直到和某位女人兩情相悅。他選了對方,對方也選了他。
新婚之夜,他終於看到了女人兩腿之間真實的樣子。他看到的,是一朵因為愛而盛開,溫暖無比,代表接納與治療的花。
那是生命的喜悅。
現在他知道了,大人會說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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