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月鑑征途

這天晚上，他們要在遺跡外環區的屋子裡過夜。
「你們一輩子不吃不喝都住不起的房子，現在任你挑選了！只要是鑰匙還插在門邊的房子，我們就可以用。好好選吧！」芬特站在街道上大喊。
選房子的工作，理所當然交給了三個新手。
老手們就面帶微笑，看新手在一堆根本都一樣的房子中間跑來跑去，想找到決定的關鍵。
「這間的機械人是不是比較多？」維倫問。
「錯覺！」狄旺大喊：「都一樣！」
「我覺得這間的景色比較好！」盧森指著一棟房子說。
「開始抓到重點了。裡面都沒差，差在外面！」歷福德說。
「這棟！這棟晚上可以在客廳看到月光球！」萊莎說。
「幹得好！今晚賞月！」芬特說。
「開門吧！萊莎！」亞薩斯說。
萊莎抽起插在門旁邊匣子裡的卡片，在門把旁邊的隙縫裡刷過，門鎖隨即開啟。萊莎第一個開門進入，然後是維倫和盧森，他們一進去，屋內就響起「歡迎回來！主人！」的上古語語音。
燈光亮起，照亮金碧輝煌的大廳。一排機械人站在大廳裡，對他們低頭鞠躬。三個新手都看呆了。老手鎮定的從機械馬背上搬食材下來，交給機械人。
「全部房間使用者身高調整為一百公分。這些食材做晚餐，這些做早餐。準備八間客房。照明燈全部打開。窗戶全部打開。兩間浴室準備好。開始執行命令。」狄旺下令。然後屋子各處，所有的燈都亮了。他們可以看到，大廳的桌椅，樓梯的扶手，甚至是房間門把，高度都緩緩下降。
「遵命，主人！」機械人說，然後搬走了食材，分頭工作。
「客房在二樓，自己選一間喜歡的。」狄旺向其他人說：「餐廳在——怎麼了嗎？」除了芬特，其他人都傻站著，看狄旺熟練的指揮機械人、介紹房子，彷彿是這房屋的主人。芬特臉上掛著瞭然於心的笑。
「餐廳在一樓那邊的門後面。」狄旺若無其事的把話說完。

這天晚上，所有人都能享受機械人無微不至的照顧。
美味的餐點，盛裝在美麗的器皿裡，擺在雕飾華麗的大桌上。這天的晚餐即使不喝酒，光是周遭這些炫目的事物，就讓人心醉。不只是新手沉醉其中，就連老手也有點飄飄然，只有狄旺不受影響。
他習慣了。
吃飽以後，大家聚在客廳裡，關上燈，邊喝飲料邊賞月。
狄旺在黑暗中凝視熟悉的影像壁爐，和一模一樣的火舌。
「可憐的衛里斯，這時候應該在帳棚旁邊數流星吧。」亞薩斯笑說。
「抽籤輸了，沒辦法啊。」歷福德聳肩：「說不定寂寞得快哭了。」
「應該正在專心解設計謎題集吧。他現在解題的能力已經是頂尖的了。他再努力一點，改天可能就拿到自己的屋子了。」芬特苦笑，說：「奇怪，每次只要有他在，就都是他抽到在上面等。」
「我，我也想解開門的謎題，得到選一棟屋子的權利！」萊莎說。她的眼睛看起來霧濛濛的。
「加油吧。」芬特微笑說。
「加油。」「加油！」盧森和維倫喊著。
沒有人說這是不可能的。

月光球走到最高處時，所有人又離開屋子，來到街上。除了芬特和狄旺以外的人都坐上機械馬。
「第一屆第四零三五號遺跡機械馬街頭賽跑！準備！所有人都清楚賽道路線了嗎？要確實繞外環區一圈喔！」芬特高舉著手大喊。
「知道了！」
「不准用輪子！知道！」
「開始！」芬特高舉的手往下一揮，機械馬飛奔出去。安靜的遺跡地下空間裡，迴盪著機械馬奔跑時「鏘鏘鏘鏘——」的聲音。
芬特目送大家跑遠，看大家在空曠的街道上爭搶行進路線。他咧嘴一笑：「不做一次就好像沒來過似的。」說完，他沉默了一下，然後站到狄旺旁邊問：「你在想什麼很麻煩的事情嗎？」
「沒有。」狄旺平靜的回答：「我只是不喜歡速度感。」
「萊莎今晚應該捨不得睡覺吧。」芬特平靜的說。
狄旺瞪了芬特一眼，然後咂了下舌，再次看向逐漸移動的鏘鏘聲來源：「我在想，我們可以把解不開的題目抄回去，讓城裡的女人解解看。」
「有難度吧。有些人為了得到選屋子的權利，甚至會隱瞞新找到的遺跡位置，等解開了才通報。」
「那就讓發現遺跡，把題目抄回來的人可以選一棟屋子。然後解開題目的人也可以選一棟。不需要親自去現場解，把答案給研究會就可以了。」
「人類為了這棟屋子能幹出來的事情是很可怕的。」芬特冷靜的說：「我怕事情不會像你想的那麼美好。」
「那就思考別的獎勵方式。不只是女人，如果所有人都能合作挑戰尚未解開的題目，開啟遺跡的速度一定會上升。」
「他人即地獄。」芬特又說了一次上古人的格言，然後就閉嘴了。
狄旺看了一眼芬特，後者面無表情。於是狄旺再次望向鏘鏘聲的來源。
現在這座乾淨寬敞的城市是他們的樂園。機械人會服侍他們，他們愛做什麼都可以，就算在街上超速駕駛機械馬也沒有關係。他們是自由的。
等到人們遷入，這座城市裡會開始瀰漫人類製造的臭味。他們會把本來可以完美運作的城市搞得面目全非。接著，竊案、搶案，甚至是謀殺案，都會一一發生。
不會再有自由了。
「雖然，你想的事太麻煩了，不過，如果能知道初聖遺跡裡的知識，也許可以解決一部份問題。或許可以知道，為什麼女人要承擔這樣的命運。」芬特用平靜的語氣說：「下次我介紹德貝給你認識。」
「好。」
萊莎一馬當先衝回來，穿過終點線。她駕駛機械馬抬起前腳，只用後腳站立，旋轉一圈。
「竟然跑贏警戒員！太扯了！」亞薩斯的機械馬一到終點，立刻能量耗盡而關閉。
「妳的賦予魔力到底有多強啊？」歷福德的機械馬是小跑步到終點的。
盧森和維倫過了好一陣子才跑回來。他們衝太快，差點無法完成賽程。
萊莎的笑聲迴盪在安靜的地洞裡。

隔天早上，他們吃完機械人準備的早餐，離開房子，把房子大門關上，鑰匙放回門邊的匣子裡。
然後他們進到核心房間，那裡的台階上已經堆著四個記憶方塊。他們把記憶方塊搬到機械馬背上，走來時路回到地面上和衛里斯會合，啟程回家。
把記憶方塊搬出森林可能是最困難的部份。來時可以輕易越過的地形現在都成了麻煩。不過所有問題最後都解決了，他們帶著全部的記憶方塊回到商旅行走的道路上。
迎著溫暖的春風，走在綠色的大地上，狄旺心想，最危險的出入森林期間天氣一直都很好，這趟路很順利。剩下的部份只是沿途在農業村莊投宿，跟那裡的孩子展示記憶方塊，解說一些知識，然後就到家了。
不會再有什麼問題了。
然後他感覺到，溫暖的空氣中突然冒出一陣異常冰冷的風。那不是物理上的冰冷，如果用溫度計測量，應該不會有什麼變化，但是讓他覺得自己體內的溫度像是被抽走了，身體顫抖起來。
他看到走在自己前面的芬特整個人一歪，頭下腳上的摔下馬背。
他渾身顫抖不止，把機械馬停下，回頭往後看。看到亞薩斯、歷福德、盧森和維倫也都掉在地上。
他們的機械馬還在繼續往前走。萊莎跳下馬背，跪在地上搖晃死掉的人，眼淚大顆大顆的掉下來。
衛里斯駕駛機械馬衝過狄旺旁邊，衝到前面去，把機械馬全部帶回來。
狄旺僵在原地，過了好一陣子，聽到萊莎放聲大哭起來，衛里斯也開始啜泣，他才開始哭。
之後，他們在農業村莊把同伴的屍體火化了，帶著骨灰回到自己的遺跡城市。
回去以後狄旺知道，他的同學杜朵死了。

集體葬禮在災厄過後第七天舉行。遺跡城市中環區的角落有一座火葬場，這七天一直不停火化屍體。然後在這一天，還活著的人拿著裝骨灰的小盒子來到地面上，將盒子埋在森林裡。
全部做好之後，大家聚在一起唱歌。由地位最為崇高的多產神廟的主持人領頭，唱出一遍一遍重複的旋律。就算是第一次聽到的人，在幾輪之後也可以跟上。
那首歌沒有歌詞，也不使用樂器伴奏，沒有明確的結束時候。剛開始，有人因為哭泣不止而沒辦法出聲唱歌，慢慢的，才停止哽咽而跟上。也有人一開始唱得很大聲，在所有人都開始合唱以後才泣不成聲。
主持人一直唱同樣的歌，讓人們慢慢釋放情緒，漸漸的所有人都平靜下來，投入將他們聯結在一起的旋律中。
覺得已經足夠的人會停下來，也有人為了其他人而唱下去。他們不說話，不用語言溝通，但是他們透過歌聲交流。
等所有人都停了下來，主持人唱完最後一遍，宣布：「死者已經安息，生命會透過我們延續下去。」

在集體葬禮之後，還辦了斷緣儀式和命名儀式，然後生活就該回到正軌。
災厄研究會通知狄旺，在芬特生前列出的繼任者名單中，他是所有活著的候選人中排序最前面的。於是狄旺繼承了芬特在災厄研究會中的位子，加入導師團。
晉升儀式上，他宣誓：「我會窮盡一生解開災厄的謎團。我會全力推廣智識、培育後進。我將獻身於人類偉大的傳承之河，不使水流斷絕。我是學問的發掘者、學者的引導者，帶領人類文明走向未來。」
宣誓儀式後，有三個人留下來等他。那三個人自我介紹：「基姆。」「我是賽拉耶。」
「我的名字是德貝。」
德貝。狄旺記得這個名字。看到德貝的身材，他頓時明白芬特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了。
法恩也升職了。警戒隊辦了一場全體到齊的典禮，讓所有升職的人一一上台領取委任書。
幾乎所有人的工作都有調動，原本的家庭有很多重組。
眾多家庭選了一天舉辦歡迎會，歡迎新加入的成員，無論那是大人還是小孩。
剛開始會有一陣混亂，大家需要花時間適應自己身份的變化，也要適應很多過去習慣的人事物不再存在，但是事情終究會慢慢恢復正常。
災厄來過很多很多次了，他們有代代相傳的經驗作依靠，他們可以撐過去，回到正常的生活。
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災厄過後十五天，多夫雅村子裡的悲傷氣息逐漸消退。大家重新開始裝飾住家，把花瓶裡枯萎的花換成新的。
人們說著「生活還是要過」這樣的話，回到過去的、或是新的工作崗位上。
多夫雅教家裡新來的妹妹伊娜折紙花。用藍色和紅色的紙，加上閃亮的緞帶。他們把紙花放在床邊。紀念露露麗、這個家裡離開的兩個孩子，還有伊娜離開的父母、兄長和伴生者。色彩鮮豔的紙花提醒他們，他們擁有很多美好的回憶。然後，她和多夫雅將來也會製造很多美好的回憶。
本來應該是這樣的。